鬼市里那红袄小女孩冰冷的拉扯、瓜皮帽老头被铁钎穿心时怨毒的眼神、还有蓝衣腐烂女鬼那无声的狞笑,没日没夜地在我眼前打转。
我怕闭眼,一闭眼就是那片死寂的青灰色人潮。
我更怕静,总觉得那无声的恐怖会从哪个角落再次漫上来。
我像棵被霜打蔫的茄子,好几天下不了地,整天坐在门槛上,眼神发直,望着远处的大山影子。爹天不亮就又背着篾帽出门了,买牛去了。为了这个家不停止转动,他必须出门。有妹和望梁忙里忙外,家虽然已经不完整,但家里的每一个零部件还得正常转,更拼命地转。
我知道自己不能倒。
我想起望水在工地上打井撞邪的事,说是听到“嗒嗒”的敲击声,像是鬼计数。寨子的后山鬼市闹腾,工地的夯坑里也不消停。这地底下,真是不得个安静。
娘上山摘豆角,会不会遇上山肚子里的这些邪乎事?我必须继续搞清楚。
我强打起精神,把对鬼市的恐惧,和对娘的牵挂,拧成一股狠劲。不能再瞎想了,得接着往下钻!
我想起小时候割草常去的老屋基地,那里有条从我家屋后垭口头流去的水沟,还有从量角器洞方向也有条大水沟流来,多条水沟汇聚的这条水沟,深数米,流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中。洞叫双环洞或牛鼻子洞,洞的旁边有个水潭。听说,住在这里的人还没搬时,夏天去潭里洗澡常淹死人。人们都说这个潭阴气重,常有“水鬼拉替身”。
因此,这个潭透着一股阴森恐怖的气息。
加上旁边又是深不见底的牛鼻子洞,自从住在老屋基地的这寨人搬走后,这片空旷的山野就很少有人来,成了一个偏僻之所。
那天娘出门摘豆,会不会走到这里来呢?因为这里同属薄刀地包方向,且牛鼻子洞附近我家也有块地,娘会不会顺便也来这里看地。
想到这里,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
不行,我得去探探这个洞。
这天后晌,日头偏西,我揣上几个煮红薯,别紧镰刀,直奔牛鼻子洞。
牛鼻子洞和烂石眼包、薄刀地包、大包同属一皮坡,但在它们伸直的脚底。不过,牛鼻子洞还不是最底端,烂石眼包、薄刀地包、大包的脚斜伸到这里后,抬平的脚掌上,脚背上不仅曾经居住过一寨人,还同时有了牛鼻子洞这处洞穴。牛鼻子洞往前的烂石眼包、薄刀地包、大包的脚趾头上,挂着一面山崖,它就是白家岩,很早的时候这里是片人迹罕至的箐林,现在同样是荆棘、灌木丛生的山林。
牛鼻子洞旁的水潭,此刻水面墨绿墨绿的,深不见底,四周长满了密不透风的荆棘,还堆着不少被山洪冲来的烂树根和白色泡沫。刚靠近潭边,一股子阴森森的寒气就向我袭来。
我在潭边转悠了半天,仔细观察潭边的环境。终于在潭水最深处、靠近峭壁的一丛茂密水草后面,我发现了一个半淹在水下的、黑黢黢的洞口!洞口不大,勉强能容一人钻入,一股股冰凉的、带着浓重腥味和水锈气的暗流,正从洞里缓缓涌出。
潭通着洞?
我脱掉外衣,打了个包袱系在头顶,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了刺骨的潭水,朝着那个洞口游去。
洞口水下部分比看着要深要长。我憋着气,手脚并用,在漆黑冰冷的水里往前钻。水流推着我,四周是滑腻的岩壁。就在我肺里的空气快耗光时,前方突然一亮,脑袋猛地钻出了水面!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一条宽阔的地下暗河在洞中无声流淌,河水漆黑如墨,却散发着淡淡的、蓝绿色的磷光,将整个洞穴映照得一片鬼气森森。洞顶垂下无数巨大的、像怪兽獠牙一样的钟乳石。
最奇的是,暗河两边的浅滩上,不像其他洞那样是碎石泥沙,而是布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鹅卵石!这些鹅卵石光滑圆润,在黑水蓝光的映照下,泛着一种诡异的、像是抹了油的光泽。
我沿着河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脚踩在那些滑溜溜的鹅卵石上,发出“咕噜咕噜”的细微震动。
走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前方河面变窄,水流也变得湍急起来,发出“哗啦啦”的轰鸣(通过脚下和身边岩壁传来强烈的震动)。河道在这里拐了个急弯。就在拐弯处,我看到了让我头皮发炸的一幕——
河滩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上百双鞋!
草鞋、布鞋、胶鞋、甚至还有几双破旧的皮鞋!男的女的,大的小的,新的旧的都有!所有的鞋,鞋尖都齐刷刷地指向暗河流去的黑暗深处!像是一支沉默的、等待出发的亡灵队伍!
水鬼的鞋?!传说水鬼拉替身,会先把替身的鞋脱下来摆好!
我头皮一下子发麻,握紧了镰刀。强压恐惧,凑近仔细观察。原来鞋子大多已经腐烂,但有些看起来还半新。难道最近还有人来过?还是……
我不敢细想,硬着头皮,继续蹚水往前。
越过那片诡异的鞋滩,河道再次变宽,水流平缓下来。前方出现了一片开阔的水域,水中央,隐约可见一个不大的、突出水面的小岛。岛上,似乎有个白色的东西。
我眯着眼,借着河水那惨淡的磷光,仔细看去——那好像是一块半人高的、白色的石头。石头形状有点怪,上宽下窄,像个……像个坐着的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
我咬咬牙,脱下湿透的裤子,只穿着裤衩,小心翼翼地蹚水朝那小岛走去。
水越来越深,没到大腿,没到腰。水冰冷刺骨,水下的鹅卵石滑得要命。就在水快要没到胸口时,我的脚踝,突然被一个冰冷、滑腻、带着巨大拉扯力的东西,死死缠住了!
水鬼?!
我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要挣扎!可那东西力气大得惊人,猛地将我往深水里拖去!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口鼻!
完了!
求生的本能让我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我拼命蹬踹,挥舞镰刀往后乱砍!镰刀好像砍中了什么,又滑又韧!那东西似乎吃痛,力道一松!我趁机猛地挣脱,连滚带爬地扑上那个小岛,瘫在冰冷的岩石上,咳出呛进去的河水,浑身抖得像筛糠。
我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向水里——只见一条碗口粗、暗红色的、像是巨型水蛭一样的怪东西,正扭动着消失在漆黑的水深处!不是水鬼,是水怪!
我喘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挣扎着坐起来,看向小岛中央那块白色的石头。
这一看,我浑身的血液差点再次凝固!
那根本不是石头!
那是一尊用整块苍白骨头雕刻成的、和人大小的女人坐像!雕像的面容模糊不清,但身形消瘦,穿着一件雕刻出的、类似农村妇女的旧式大襟衣服!她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手里……捧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细细的、黑红色的藤蔓(像是干枯的血脉)编织成的、巴掌大小的鸟巢!鸟巢里面,端放着一枚鸡蛋大小、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石卵!
而最让我肝胆俱裂的是——在那尊白骨女子的脚边,放着一只半旧的、沾着泥巴的女式布鞋!那大小,那样式……和我记忆里,娘下地常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娘……娘的鞋?!
怎么会在这里?!在这尊诡异的白骨脚边?!
难道……难道娘她……已经被……
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像山一样压下来!我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我连滚带爬地扑到雕像脚下,颤抖着拿起那只布鞋,死死攥在手里,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水渍,汹涌而出!我想呐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
我红着眼睛,仔细打量这尊白骨雕像和那个发光的石卵。
雕像的材质,摸上去冰冷刺骨,不像一般的骨头。那个石卵,白光柔和,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生命气息。这到底是什么?是祭祀?是封印?还是……
娘把鞋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是标记?是祭品?还是……绝望的遗物?
那个拉我脚的水怪,和这雕像又有什么关系?是守护?还是阻止?
太多的疑问,像乱麻一样缠在心头。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对着那尊白骨雕像,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将那只布鞋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最后看了一眼那枚发光的石卵,转身重新蹚进冰冷刺骨的暗河。
这一次,那水怪没有再出现。
当我再一次从那个冰冷的洞口钻出来,瘫在潭边,看着天上稀疏的星星,四下一片黑暗的山野,想起平时白天大家都不敢靠近的牛鼻子洞,我身下的这个水潭,不免身上满是鸡皮疙瘩。
这地下的谜团,怎么越探,离娘好像越近,却又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