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的疲惫如同最深沉的海潮,将孙悟空的意识彻底淹没。他甚至没力气走回自己的角落,眼皮重若千钧,视野里只剩下菩提祖师那亘古不变的、端坐于蒲团上的模糊身影。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依赖与安心感,让他遵循着本能,踉跄着挪到菩提祖师身前,然后——一头栽进了那宽大朴素的道袍怀里。
几乎是接触到那熟悉而令人心安气息的瞬间,沉重均匀的呼吸声便响了起来。他是真睡着了。而且睡得极其沉,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甚至还无意识地往里拱了拱,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就在这“父慈子孝”(?)的宁静时刻,洞外传来了金蝉子那执着而清晰的声音:
“悟空!悟空吾徒!你果然在此!莫要再贪眠躲避,速速随为师上路,西天取经大业耽搁不得!”
声音传入洞内,睡得正香的孙悟空在梦中似乎也听到了这烦人的唠叨,眉头无意识地皱起,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非但没有醒来,反而像是为了隔绝噪音,手臂一揽,竟直接将菩提祖师宽松的道袍前襟扒开了一些,扯过衣角盖在自己头上身上,继续呼呼大睡。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了菩提祖师的胸膛上,仿佛那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港湾。
这一幕,恰好被闻声探头进来的二师兄璇玑看了个正着。
璇玑那双猩红的眸子瞬间瞪得溜圆,里面狂暴的毁灭欲望都被这惊世骇俗的场景暂时压制,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极致的震惊!他指着蜷缩在师父怀里、还扒拉着师父衣服的孙悟空,喉咙里“嗬嗬”作响,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小师弟……他……他怎么敢?!
而隐在暗处,原本只是静观其变的大师兄玄清,此刻内心也是波澜起伏,唯有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但眼神里已然写满了:作死的小师弟,勇气可嘉……
洞外的金蝉子见无人回应,竟壮着胆子迈步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蒲团上相拥(?)而眠的师徒二人,尤其是孙悟空那极其不雅、甚至堪称亵渎的睡姿。他顿时痛心疾首,上前一步就要去拉孙悟空:“悟空!成何体统!岂可对师尊如此无礼!快起来!”
沉睡中的孙悟空被这持续的骚扰彻底激怒,即便在梦乡,那股桀骜暴躁的脾气也压抑不住。他周身混沌之气猛地一荡,虽未伤人,却将毫无防备的金蝉子推得一个趔趄。他在菩提祖师怀里烦躁地扭了扭,梦呓般吼道:“吵死了!就不能等俺老孙睡好了再说吗?!再吵……再吵俺就入魔给你们看!!”
他这话说得含糊,但那股子被打扰清梦的冲天怨气却是实实在在的。金蝉子被他这股气势所慑,再加上旁边还有菩提祖师以及两位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师兄(一个眼神冰冷,一个魔气森森),一时竟僵在原地,不敢再上前。
洞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一道粉色的、毛茸茸的小身影如同闪电般窜了进来,带着一股甜腻的花香,精准地也扑进了菩提祖师的怀里,挤在孙悟空旁边。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唯独耳尖和尾巴尖带着一抹淡粉的小狐狸,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灵动可爱。它用小脑袋蹭了蹭菩提祖师的下巴,发出娇憨清脆的、带着点小女孩腔调的声音:
“师父妈咪~爹地~怎么都睡着啦?不陪月孛玩了吗?”
这声“师父妈咪”和“爹地”,叫得是无比自然,仿佛天经地义。
菩提祖师低头,看着怀里一大一小两个蜷缩着的身影,大的那个睡得毫无形象,小的那个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他那万古不变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极其淡的、近乎温柔的无奈。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小狐狸月孛的脑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乖月孛,你爹爹累了,睡着了。莫要吵他。”
小月孛很是听话,立刻用两只小爪子捂住自己的嘴巴,点了点头,然后也学着孙悟空的样子,在他身边找了个空隙,蜷缩起来,打了个小哈欠,不一会儿也发出了细微均匀的呼吸声,竟是也跟着睡着了。
菩提祖师看着怀里这一双“儿女”,大的霸道占地,小的乖巧依偎,他那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轻轻拢了拢被孙悟空扒开的衣襟,将两个都罩住些,低声道:“乖宝贝们,睡吧。”
全程目睹这一切的大师兄玄清,感觉自己那运转万界枢机、推演天机无常都毫无滞涩的道心,此刻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混沌炸弹,炸得他怀疑人生!他深吸一口气,强行维持着镇定,走到菩提祖师面前,指着已经睡着的小狐狸月孛,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求知欲:
“师尊。您,解释一下。为什么这只小狐狸,喊您……妈咪?请您,解释清楚。” 他特意在“妈咪”两个字上加重了音,这称呼与菩提祖师这清癯老道的形象实在太过违和,冲击力堪比孙悟空当年掀翻凌霄殿。
菩提祖师抬眸,看了玄清一眼,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这是你们小师弟,跟金鼎公主的孩子。这小家伙灵智初开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贫道,许是气息亲近,她分不清男女之别,一直唤贫道‘母亲’,时日久了,便也习惯了。”
“得嘛玩意?!” 玄清饶是心境再稳,也忍不住崩出了一句方言,他感觉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分不清男女?那也不能乱认啊!那……那金鼎公主呢?她在何处?”
菩提祖师淡淡道:“金鼎公主将此女生下后,便与你们师弟和离了。”
“和离?!为何?” 玄清追问,感觉这信息量比他处理三界事务还要庞大。
“原因无他,” 菩提祖师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只因她与悟空所生的三个孩儿,容貌皆不甚符合她的预期。月孛出生时,据稳婆描述是‘目大腰宽,口阔手粗,脚长头歪’。而悟空的长子奇都,周身覆满金毛,类猿非人;次子罗喉,形貌更近山野猩猩。金鼎公主出身高贵,注重仪容,无法接受,故而产后不久便与悟空和离,三个孩儿皆归悟空抚养。后来,她改嫁他人了。”
玄清:“……” 他想象了一下那三个孩子的模样,再结合了一下金鼎公主那据说风华绝代的传闻,嘴角狠狠抽搐了几下,半晌,才干巴巴地评价道:“师父……恕弟子直言,若……若真是那般相貌,换做是弟子……怕是也有点……接受不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师父,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他们小时候?”
菩提祖师颔首:“见过。你当年不是还指着他们,说像是山间成了精的果子狸么?”
玄清:“!!!” 一段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涌上心头!好像……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很多年前,是有几个毛茸茸、相貌奇特的小家伙在方寸山后山乱窜,被他撞见过几次,他还以为是哪个山精野怪的孩子跑进来了,确实随口调侃过像“果子狸”!
一直竖着耳朵听、连魔气都暂时平息了的二师兄璇玑,此刻也忍不住好奇,沙哑地问:“有……有多吓人?”
玄清深吸一口气,看向璇玑,眼神复杂:“二师弟,你……确定要看?提前说好,看了不准晕。”
璇玑那猩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服,他堂堂入魔之人,杀戮无数,什么恐怖景象没见过?还会怕几个小孩的模样?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玄清无奈,只好运转法力,于虚空中凝聚出一面水镜,正是借助了昆仑镜的一丝投影之力。水镜之中,显现出三个幼崽时期的影像:
一个是浑身金毛炸起、雷公嘴、孤拐面更加突出、活脱脱一个小毛猴的奇都;
一个是身形粗壮、臂长过膝、面目黝黑如同小猩猩的罗喉;
还有一个,正是幼年时期的月孛,果然如描述般,眼睛大得突兀,腰身宽阔,手脚粗大,脑袋还微微歪着,虽然能看出狐狸形态,但那组合起来,确实……颇为挑战审美。
“噗——”
璇玑只看了一眼,那双见惯了尸山血海的猩红眸子猛地一翻,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周身魔气瞬间紊乱,竟是真的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吓晕过去了!
玄清连忙散去水镜,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菩提祖师道:“师父,这……这确实……有点难为人。” 他顿了顿,又有些好奇,“不过,我看月孛现在,长得倒是玉雪可爱,与镜中模样判若两人。”
菩提祖师轻轻抚摸着怀中月孛柔软的皮毛,那平淡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肉痛?
“嗯。废了为师不知多少天地宝材,先天灵药,日日以本源灵气洗练,耗费数百年心血,才将这三个小家伙的根骨容貌,勉强调理至如今这般……尚可入眼的程度。”
玄清闻言,看着师父怀中安睡的孙悟空和月孛,再想想那耗费的“不知多少天地宝材”,忽然觉得,小师弟这“齐天大圣”的名头背后,竟然还藏着这么一段堪称“惨烈”的育儿史!而师父他老人家,不仅是纵横三界的至高存在,更是一位默默付出了巨大的……养祖父?
这方寸山的秘密,真是比他推演的周天星斗还要复杂!而睡得正香的孙悟空,对此全然不知,他只是在师父的怀里,找到了久违的、无需任何戒备的安宁。金蝉子什么的,取经什么的,都等他睡饱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