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个孩童,九十九个家庭破碎后又重圆的悲喜。孙悟空驾着祥云,怀揣着一种混杂着疲惫与慰藉的心情,按照孩子们怯生生指出的方向,一个个将他们送回父母的怀抱。
那是一场场足以撼动铁石心肠的场面。村口,绝望的父母早已哭干了眼泪,当看到祥云降下,那小小的身影蹒跚奔来时,整个村落都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嘶哑的呼唤,踉跄的奔跑,紧紧的拥抱,几乎要将骨肉揉碎的力道,混杂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哭声,汇成一股灼热的情感洪流,冲击着悟空的心。
“谢谢神仙!谢谢活菩萨!”白发苍苍的老者拉着懵懂的孙儿,颤巍巍地要跪下磕头。
“大圣爷爷!是齐天大圣爷爷救了我家娃!”有汉子认出了他,激动得面红耳赤,将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一块风干的肉脯拼命往他手里塞。
那被他亲手抹去额角伤痕的小女孩,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在他毛茸茸的脸颊上印下一个带着泪痕的亲吻,奶声奶气地说:“猴子哥哥,你别走。”
悟空有些不自在。他习惯了棍棒相交,习惯了叱咤风云,却不太习惯应对这般直白、浓烈、不加掩饰的感激。他摆着手,推拒着那些微薄却沉重的谢礼,只是反复说着:“好了,好了,回来了就好。看好娃娃,莫再让歹人拐了去。”
他将最后一个孩子,一个住在深山猎户家的小男孩送到他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和担忧的大手中时,夕阳已将天空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猎户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拍了拍悟空的肩膀,那力道,胜过千言万语。
站在云端,望着脚下炊烟袅袅的村落,听着隐约传来的、因团圆而略显嘈杂的生机,悟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事,是做完了。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可随之而来的,并非轻松,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空茫。
他救得了这九十九个,那云海西国之前呢?这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云海西国”?多少孩童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哭泣?师父……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在为那昏君念往生咒,还是在懊悔驱逐了自己?
想到这里,心头便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三次了,整整三次被驱逐。第一次是白骨精,是不辨是非;第二次是强盗,是迂腐苛责;这第三次,他自问无愧于心,却换来了“道不同”的决绝。
“西行之路,本就是要磨去你的戾气……”唐僧那疲惫而失望的声音犹在耳边。
可这真是戾气吗?面对该杀之恶,该救之善,挥棒便是戾气,坐视便是慈悲?悟空想不通,只觉得胸腔里堵得慌,一股无处发泄的郁结之气四处冲撞。
他不想回队伍里去。不想看到八戒或许幸灾乐祸、或许无关痛痒的眼神,不想看到沙僧那沉默却欲言又止的担忧,更不想看到唐僧那带着谴责与悲悯的目光。
回花果山?这个念头一闪,便被他自己掐灭了。花果山是他的根,是他的家,那些猴子猴孙是他最亲的家人。可正是如此,他才更不能回去。他如今是“被贬”之身,是“不服管教”的徒弟,天庭若因此迁怒,佛门若因此问责,他齐天大圣或许不怕,但花果山那群小猴儿如何承受?他不能将灾祸带回家。更何况,当初他答应保唐僧西行,如今半途被逐,有何颜面去见那群对他寄予厚望的孩儿们?
天地之大,竟似无他孙悟空立锥之地。
他按下云头,落在一座不知名的荒山之巅。山势嶙峋,草木稀疏,只有一块巨大的、被月光晒得发白的岩石突兀地立在山顶,正好对着那一轮渐渐升起的、清冷孤寂的明月。
他从耳中掏出金箍棒,变小了,随手扔在脚边,那棒子安静地躺着,不再有往日征战时的嗡鸣。他又一抹腰间的毫毛,变出一个巨大的、朱红色的酒葫芦。这里面装的不是仙酿,而是他早年游历四方时,从一处极烈的火山边采集地火之精,混合百果酿造的“焚心酒”,平日极少饮用,只因这酒性太烈,灼喉烧心,更能引动心火。但今夜,他需要这东西。
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如火、带着果木焦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仰起头,“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大口。酒液入喉,果真如火焰流淌,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那股灼痛感反而奇异地压下了心中的郁结,带来一丝麻木的畅快。
山风凛冽,吹动他金色的毛发,显得有些凌乱。他坐在冰冷的岩石上,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上,拎着酒葫芦,另一条腿垂在崖边,随意地晃荡着。巨大的月亮仿佛近在咫尺,清辉洒遍山野,也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嶙峋的石面上。
“呵……”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又仰头灌了一口酒。火辣的酒液穿过胸膛,那被压抑的思绪却更加活跃起来。
他想起了牛魔王、蛟魔王那些结拜兄弟。当年花果山七结义,何等风光,对天盟誓,同生共死。可后来呢?他大闹天宫被压五行山下五百年,可曾有一个兄弟去看过他?或许有苦衷,或许惧天庭之威,但那份疏远,是实实在在的。如今,他保唐僧取经,算是“皈依正果”,与这些昔日妖王兄弟,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师门?菩提祖师?那更是渺茫得如同前尘幻梦。祖师当年严厉告诫“不许说是我的徒弟”,将他逐出师门时,便已断了这缘分。三星洞,回不去了。
师父……唐僧。
这个称谓如今想起来,带着一丝苦涩。他想起初出五行山时,那个为他缝制虎皮裙的年轻和尚,眼神清澈,带着点迂腐,却也真诚。一路行来,风餐露宿,降妖除魔,虽有争吵,虽有误解,但那份师徒名分,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刻入骨血。他护着他,不仅仅是承诺,更成了一种习惯。
可如今,这习惯被硬生生斩断了。
“你去求你的佛,看看你的佛能不能救你,能不能救那些被这昏君害了的孩子!”
他当日怒吼出的话语,此刻在寂静的山巅回响。佛,在哪里?慈悲,又是什么?若慈悲意味着对恶的纵容,那这慈悲,与恶何异?
他又猛灌了几口酒,酒意上涌,眼前有些朦胧。月亮在眼中仿佛变成了两个,三个,晃动着,如同唐僧那摇摆不定的道心。
“俺老孙错了吗?”他对着月亮,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护着弱小的孩童,诛杀吃人的昏君,错在哪里?难道非要像师父那般,念着经文,看着惨剧发生,才是正道?才是慈悲?”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山风呼啸而过,带着荒山的凉薄。
他想起那些孩子清澈却带着惊恐的眼睛,想起他们扑进父母怀抱时的温暖,再想起云海西国国王那腐烂的灵魂和狰狞的死状。心中的信念并未动摇,但那份无人理解、甚至被最亲近之人背弃的孤独感,却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孤家寡人……嘿,齐天大圣,到头来,还是个孤家寡人。”他自嘲地笑了笑,将酒葫芦举到眼前,晃了晃,里面酒液所剩无几。
他索性将最后一点酒全部倒入口中,然后将空葫芦随手一扔,那葫芦沿着陡峭的山崖滚落,发出空洞的碰撞声,最终消失在黑暗中。
醉意更浓了。他感觉浑身燥热,那股一直被压抑的妖性,仿佛在烈酒的浇灌下开始蠢蠢欲动。他眼中的金光时而炽盛,时而黯淡,周身隐隐有不受控制的暴戾气息流转。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空旷的山野,对着那轮冷月,发出一声长啸!啸声不似人言,更接近猿猴的悲鸣,充满了野性、不甘、愤怒与难以言说的孤寂,声震四野,惊起远处山林中栖息的飞鸟,扑棱棱地乱飞。
啸声过后,是更深的寂静。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良久,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金箍棒,紧紧攥在手中。冰凉的触感让他灼热的手心稍微舒服了一些。
他重新坐下,不再看月亮,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映在岩石上那扭曲、孤独的影子。
路,还要走下去。
即使被师门抛弃,被兄弟疏远,被师父驱逐,即使前方再无同伴,他孙悟空,还是要往西去。
不是为了取什么真经,不是为了成什么正果。
只是为了他心中的那个“道”——见到不公,便要管;遇到弱小,便要护;碰上奸邪,便要除!
这条道,是他自己选的,无人理解,便独自前行;天地不容,便捅破这天,踏碎这地!
月光依旧清冷,照着他孤寂的身影,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甲胄。他就那样坐着,像一尊亘古存在的石雕,与这荒山,这冷月,融为一体。手中的金箍棒,在月下闪烁着幽冷而坚定的光芒。
前路漫漫,劫难重重,而他,齐天大圣孙悟空,注定将独自面对。但他的脊梁,不曾弯下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