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那栋弥漫着陈旧气息的居民楼,骆佳明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却依旧感觉胸腔里堵着些什么。通勤的路程是原主记忆里另一段灰色的重复。挤上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身体随着车厢摇晃,周围是同样麻木或疲惫的面孔,空气中混杂着汗味、早餐包子的油腻味和劣质香水的味道。
他所在的是一家规模中等的软件公司,位于一栋不算起眼的写字楼里。电梯门打开,一股混合着方便面调料包、咖啡因以及电子设备散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属于It公司的、独特而令人窒息的“氛围”。
开放式办公区如同蜂巢,一格一格的工位紧密排列。日光灯管发出恒定而苍白的冷光,照在每个人脸上,都添了几分憔悴。键盘的敲击声噼里啪啦,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几声程序员之间关于技术难题的低语,或是行政女同事讨论着哪家幼儿园学费又涨了、哪里的楼盘打折了的闲聊。
这一切,构成了一幅鲜活却毫无生气的“社畜”浮世绘。
骆佳明走到属于原主的那个靠角落的工位。桌子上堆着一些凌乱的打印资料,一个用了多年、边角磨损严重的马克杯,里面还有没洗干净的咖啡渍。那台双屏显示器上,还停留着昨天未调试完的代码界面,密密麻麻的字符在他眼中,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编程的语言和环境,陌生的是这种被禁锢、被消耗、看不到尽头的生活状态。
他坐下,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开始细致地观察这个他即将彻底告别的地方。
隔壁工位的老张,正对着屏幕愁眉苦脸,手指在稀疏的头顶上挠着,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bug。斜对面的小刘,则戴着耳机,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看似专注,但屏幕的一角却隐约闪烁着股票行情软件的界面。更远处,几个年轻实习生正围着项目经理,听着对方唾沫横飞地描绘着项目上线后的“美好前景”——用户量如何激增,公司如何估值翻倍,年底奖金如何丰厚……
“佳明,听说没?王总又在画大饼了。”旁边工位一个同样戴着厚厚眼镜的同事探过头来,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惯常的嘲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说得跟真的一样,好像咱们这破项目真能成下一个微信似的。”
骆佳明没有接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让同事觉得有些无趣,又缩了回去。
他打开自己的电脑,点开那个承载了原主无数日夜辛勤劳动的代码库。一行行代码在他眼前掠过,他能看出其中的逻辑,也能看出其中的臃肿、低效和为了赶工而留下的隐患。原主是个称职的程序员,勤奋,甚至有些懦弱地承担着团队里更多的脏活累活,但缺乏创造力,也缺乏打破常规的勇气。
“就像一台人肉代码生成器。”他在心里冷静地评价。
上司,那个挺着啤酒肚、喜欢用咆哮来体现权威的王经理,端着茶杯从过道踱步过来,目光扫视着办公区,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看到骆佳明坐在那里,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战斗”,他眉头皱起,习惯性地就要开口训斥。
但不知为何,今天这个一向唯唯诺诺的下属,虽然安静地坐在那里,却给他一种不太一样的感觉。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但那平静的眼神,挺直的脊背,似乎透着一股……疏离感?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王经理到了嘴边的呵斥莫名地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敲了敲骆佳明的隔板:“那个,小骆啊,xx模块的bug今天必须搞定!客户那边催得紧,别掉链子!”
骆佳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王经理的视线,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点头哈腰地保证,只是简单地回了一个字:
“好。”
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卑微的承诺。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王经理被他这反应噎了一下,心里那种怪异感更强了,但又挑不出错,只得悻悻地走开。
午休的铃声像是救赎,办公区瞬间活络起来。同事们呼朋引伴地冲向食堂或者楼下的小餐馆。骆佳明没有动,他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独自一人下了楼。
他没有去吃饭,而是绕到了写字楼的后面。这里相对僻静,抬起头,视线越过眼前这栋低矮陈旧建筑的屋顶,可以清晰地望见不远处,陆家嘴金融中心那几栋摩天大楼组成的壮丽天际线。
东方明珠、金茂大厦、上海中心……它们如同冰冷的巨塔,玻璃幕墙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夺目的光芒,直插云霄。那里,是资本的漩涡中心,是财富与权力的象征。
曾几何时,他,林轩,是那其中的一员。他曾在那些玻璃幕墙后的会议室里,主导着数亿乃至数十亿美金的并购案;他曾在顶楼的餐厅里,与合作伙伴举杯,俯瞰着脚下这片繁华之地,运筹帷幄。
而此刻,他站在这逼仄的、弥漫着油烟味的小巷里,仰望着那片曾经属于他的战场。
一种强烈的反差和屈辱感,混合着不甘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猛烈地燃烧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感让他更加清醒。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仰人鼻息、为了一份微薄薪水而耗尽青春的骆佳明。他拥有超越这个时代近十年的金融视野、市场认知和操盘经验。2014年,这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黄金时代,股市的牛市即将启动,移动互联网的浪潮方兴未艾,无数未来的巨头还在襁褓之中……
眼前的困境,不过是暂时的蛰伏。
那片耀眼的玻璃幕墙,不再是遥不可及的风景,而是他即将再次征服的目标。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和野望,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疯狂地滋长,瞬间缠绕了他整个心脏。
他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天际线,仿佛要将它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回那栋压抑的写字楼。
背影挺直,脚步坚定。
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工位,他不再有任何犹豫和留恋。他打开电脑,却不是继续调试那些无聊的代码,而是冷静地、有条不紊地开始整理个人文件,清理电脑里属于原主的私人痕迹。同时,在脑海中,一个清晰而庞大的计划,开始飞速地构架、成型。
第一步,就是彻底离开这个牢笼。
这个毫无希望的环境,这只囚禁着无数像原主一样麻木灵魂的困兽之笼,他一天,一刻,也不想再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