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暮的死讯,传到洛邑章台宫时,赢玄正在批阅奏章。
五十多岁的始皇帝,听到内侍的禀报,只是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
“知道了。”
赢玄挥了挥手,示意内侍退下,然后,继续批阅下一本奏章。仿佛死去的,不是那个与自己相识于微末、一同打下这片江山的武安君,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边关小吏。
直到深夜,赢玄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来到那间专门存放天下舆图的密室。
赢玄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舆图上,那片代表着“秦”的、广袤无垠的黑色疆域。
“白暮,死了。”
赢玄忽然开口,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轻声说道。
“病死的。跟那些被寡人杀了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一样,老死的,病死的。”
赢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的恐惧。
白暮是谁?
那是大秦的军神,是能于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的绝代名将。是那个曾经与赢玄一同,在南郑的荒野上,分食一块干饼的兄弟。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终究还是敌不过岁月。
赢玄走到一面巨大的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那个人,面容威严,眼神深邃,依旧是天下的主宰。但那无法掩饰的、遍布眼角的皱纹,和那早已不再乌黑、夹杂着无数银丝的鬓角,却像一根根针,狠狠地扎在赢玄的心上。
白暮死了。
李斯,也老了。
朝堂之上,那些曾经跟随自己南征北战的老臣,一个个,都已是风中残烛。
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自己了?
不。
朕是始皇帝,是天子,是这片土地上,独一无二的主人!
朕缔造了这万世不移的基业,朕,怎么可以死?!
一股前所未有的、对死亡的巨大恐惧,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这位帝王的心脏。
从那一天起,始皇帝,变了。
不再热衷于开疆拓土,也不再沉迷于繁杂的政务。赢玄开始疯狂地,追求那虚无缥缈的“长生”。
一道道圣旨,从章台宫发出,送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诏令:天下郡县,凡有自称通晓神仙方术、炼丹养生之士,即刻送往京城,朕,有重赏!”
一时间,整个大秦帝国,都掀起了一股荒诞的“寻仙”热潮。
无数的方士、道人、江湖骗子,如同闻到腥味的苍蝇,从四面八方,涌向洛邑。
章台宫,不再是处理政务的庄严之地,反而变得乌烟瘴气。宫殿的偏殿,被改造成了一座座巨大的炼丹房,终日丹火不熄,烟雾缭绕,充满了硫磺和各种古怪药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一个名叫徐福的方士,因其能言善辩,又炼出了一枚能让赢玄精神焕发的丹药,而深得圣心,被封为国师。
整个帝国,都仿佛陷入了一场荒诞的狂热之中。
清风观。
吴长生从一场远游中归来,听闻了京城中的这些变故,只是沉默地,沏上了一壶茶。
吴长生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屠龙的少年,在坐上王座太久之后,终将,会对自己,生出鳞片。
吴长生没有犹豫,收拾了行囊,再次向洛邑走去。
炼丹房内。
赢玄正双眼放光地,看着丹炉中那颗赤红色的丹药,听着国师徐福,口若悬河地讲述着这枚“九转金丹”的功效。
“陛下,此丹,乃小臣采东海之仙草,西域之神石,以文武火,历经七七四十九日,方才炼成。服用之后,可延年益寿,百病不侵!”
“好!好啊!”赢玄大喜,正要命人取丹。
“陛下,此乃虚妄之道,当止。”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吴长生一袭青衫,缓步走进这间乌烟瘴气的炼丹房,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眉头微蹙。
“先生?”赢玄看到吴长生,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先生,您终于肯回来了!快,快来看看,朕的长生大业,马上就要成功了!”
吴长生没有理会一旁脸色大变的徐福,只是看着赢玄,摇了摇头:“陛下,世间,并无长生之法。此等丹药,以金石为材,蕴含剧毒,非但不能延年,反而会侵蚀龙体。当止。”
赢玄脸上的喜悦,渐渐凝固。
“先生,你不懂。”赢玄的声音,有些尖锐,“朕是天子,朕缔造了这万世基业,朕不能死!朕要与这帝国,永世长存!”
“世间万物,皆有枯荣。生老病死,本是天道,无人可以例外。”吴长生平静地说道。
“是吗?”赢玄死死地盯着吴长生,那双曾经充满了信任与孺慕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冰冷的、毒蛇般的猜忌。
“那先生呢?”
“为何自南郑初见,至今已近四十年,朕已从少年变为老翁,而先生,却容颜不改,一如往昔?”
整个大殿,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徐福和周围的内侍,连呼吸,都停滞了。
吴长生看着赢玄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猜忌与渴望,心中,轻轻一叹。
来了。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吴长生脸上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只是淡淡地说道:“贫道所修,乃清心寡欲之术,辅以吐纳之法,可驻颜缓老,却非长生。陛下若沉迷于此等虎狼之药,只会提前耗尽龙体生气,与道,背道而驰。”
赢玄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吴长生,仿佛要将吴长生的灵魂,都看穿。
许久之后,赢玄才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失望和疏离。
“朕,知道了。先生远道而来,想必也累了。来人,送先生,回清风观歇息。”
“是。”
吴长生没有再多言,对着赢玄,行了一礼,转身,向殿外走去。
当吴长生走出大殿,回头望去时,只见那炼丹房的滚滚浓烟,正盘旋而上,将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都笼罩在一片不祥的阴影之中。
吴长生知道,一个比六国更可怕的敌人,已经出现了。
那敌人,不在外界,不在沙场。
而在那座宫殿的最深处,在那个曾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