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冬日,阳光像稀释的牛奶,苍白地泼洒在无垠的雪原上,却丝毫驱不散那渗入骨髓的寒意。
外三道沟村口,“农具修理合作社”的木头牌子已在风雪中站立了些时日。
原本新鲜的木茬被磨得圆润,反倒像是从这片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一般,透着一种朴拙的坚韧。
院子里,揭牌那日的喧闹早已沉淀为一种踏实的忙碌。
炉火在铁匠棚里烧得正旺,跳跃的火光将张大山和几个年轻后生淌着汗珠的脸庞映得发亮,也映亮了那台正在被敲打修整的旧播种机。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混着风箱的喘息,竟谱成了一曲充满生气的劳作乐章。
陈望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磨得有些透亮的旧棉袄,双手揣在袖筒里,沉静地立在稍远处。
他的目光像精度极高的尺子,细致地扫过每一个环节,偶尔才上前一步,用几乎听不清的低沉嗓音指点一两句。
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莫名地让周围这些挥汗如雨的汉子感到心安。
合作社的“业务”已如蛛网般悄然铺开。
多是些零敲碎打的活计——崩了口的锄头重新加钢淬火,松动的铁锨换个木柄,给吱呀作响的马车轮子打上两道铁箍。
收费低廉,甚至对几户实在艰难的人家,只在李秀兰那本新立的、干干净净的账册上划上一笔。
村民们从最初的好奇张望,到如今提起合作社,那黝黑的脸上总会露出些实实在在的笑意。
老支书更是这里的常客,总爱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悠,看着那些焕然一新的农具,像是看着自家出息的后生,每一条皱纹里都蓄满了欣慰。
然而,陈望的心思,早已飞越了这小小的院落。
他像一位在冰原上跋涉的旅人,深知仅靠眼前这点篝火,无法对抗漫漫长夜。他需要更坚固的堡垒,更安全的通道。
他的目光,投向了十几里外,那片驻守着边防巡逻团的区域。
“老支书,”这天,陈望找到正在合作社棚下眯着眼看人打铁的老支书,语气带着晚辈应有的恭敬,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咱们合作社能立起来,全靠村里支持和您老掌舵。
我想着,咱们能安稳搞生产,更离不开边防军同志们的日夜守护。
眼看年关近了,是不是……以咱们村合作社和集体的名义,给部队上送点年货?表表咱们的心意。”
老支书闻言,浑浊的眼睛倏地亮了,用力一拍大腿,声音洪亮:
“好啊!陈望,你这个想法正合我意!军民一家,鱼水情深嘛!咱们这儿别的拿不出手,山货、皮子还有些存货!这事我看行!”
他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沉吟道:
“我让人挑些上好的榛蘑、黄花菜,再弄几板冻豆腐,东西不值钱,是咱们的一片心!”
几天后,一辆借来的牛车,载着几大麻袋喷香的山货和几大块冻得能砸死狗的豆腐,吱吱嘎嘎,慢悠悠地驶向了边防巡逻团的驻地。
赶车的是村里的老把式,车上坐着老支书和陈望。
接待他们的是团后勤处一位姓王的助理员,面皮白净,带着部队干部特有的和气与精干。
“老乡们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王助理看着那满车的土产,连连摆手,笑容标准,“咱们部队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老支书早有准备,他上前一步,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紧紧握住王助理的手,语气诚恳得近乎执拗:
“王同志,你这话可就外道了!咱们军民鱼水情,分什么你我?
这些东西,都是咱们黑土地里长出来的,老林子里捡来的,不值钱!
就是一点心意,感谢咱们子弟兵保家卫国,让我们能睡个安稳觉,能安心搞生产!
你们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外三道沟的老百姓!”
他话语朴实,却带着土地般的厚重力量。
陈望在一旁适时开口,语气谦逊而真诚:
“王助理,我们村刚办起这个农具修理合作社,一心想为集体和乡亲们做点实事。
就是底子太薄,技术跟不上,很多机器摆弄不明白,看着干着急。
听说部队上人才济济,技术顶尖,不知道……能不能偶尔请咱们部队的技术骨干,百忙之中抽空过来指点一二?
哪怕一两句点拨,对我们也是雪中送炭了!”
王助理看着老支书那双饱经风霜的手和陈望眼中毫不作伪的恳切,又瞥了一眼车上那些带着泥土和山林气息的实在东西,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
严格来说,这不算违反原则,而且是支持地方集体建设的好事。
他点了点头:“老支书,陈望同志,你们的心意,我代表部队心领了!
这些东西,我们收下,但必须按市价付钱!这是铁的纪律,绝对不能含糊!至于技术指导嘛……”
他略一思忖,“我跟领导汇报一下,问题应该不大。咱们部队本来就有支援地方建设的传统!”
最终,部队象征性地付了一些钱,收下了山货。
几天后,一位姓李的技术员果然骑着辆二八大杠,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合作社。
李技术员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干汉子,话不多,但手底下的功夫扎实,对着那两台台虎钳和几件简陋工具,三言两语就点出了关键,让张大山等人茅塞顿开。
陈望全程陪同,姿态放得极低,像个虚心求教的学生。
一次休息间隙,陈望递给李技术员一碗热水,像是拉家常般,眉头微蹙,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
“李技术员,不瞒您说,咱们这地方靠着边境,守着宝地,心里……有时候也难免打鼓。”
李技术员接过碗,吹了吹热气,抬眼看他:“哦?担心啥?”
“就是……有时候听村里一些常年在老林子里转悠的老猎户闲聊,”
陈望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仿佛在分享一个不便宣扬的秘密,
“界河那边……好像有些当兵的,会偷偷拿些他们那边的零碎东西,跟咱们这边胆子大的边民换点酒喝,换点吃食……”
李技术员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顿,神色不易察觉地严肃了一分,他不动声色地问:“哦?有这种事?都换些什么东西?”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句问话,悄然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