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雪下了整夜,柴房檐角垂着冰棱,像谁把银河剪碎了挂着。我拢了拢旧棉袄,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子噼啪跳起来,舔着青石板地面。
火苗卷着松脂香往上窜,把影子投在土墙上,手一伸就能摸到暖意。山风在门外打旋,卷着雪沫子撞在木门上,呜呜地像远村的狗吠。火塘边的铁壶滋滋响,水汽漫出来,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来终南山前总有人问要寻什么,我说寻火。他们笑我痴傻,这荒山野岭的,哪处没有烟火。可他们不懂,城里的火是燃气灶的蓝焰,是写字楼空调的热风,摸得着温度,却暖不透骨头缝。
只有这山火不一样。松木在火里慢慢蜷起身子,把去年夏天的阳光都吐出来,混着松针的清苦气。我把冻得发红的手凑近,看火焰在掌纹里跳舞,连指甲缝里都沾着暖意。雪粒子打在窗纸上,簌簌地响,像有人在外面说悄悄话,可我不管。
来终南山就是来烤火的。把日子烤得软和,把心事烤得透亮,连骨头缝里的寒气,都能一点点烤出来,化作眼角的湿意,又被火塘的热气蒸成烟。
火塘里的柴渐渐成了炭,红通通的,像睡着的太阳。我往炭上埋了个红薯,等它慢慢煨熟,满屋子都是甜香。山风还在门外逛荡,可我知道,只要这火不灭,终南山的夜就暖得很。午后的阳光斜斜地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小院里,三角梅的影子在土墙上拉得老长。藤椅上的老人半眯着眼,手里的蒲扇不知何时停在膝头,竹编的纹路被晒得发烫。
墙根下的老茶缸还冒着热气,滇红的醇厚混着晒干的桂花香气,在风里打了个转,漫过石阶边打盹的老猫。远处传来卖烤饵块的梆子声,笃笃笃,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慢慢晕开又淡去。
阳光爬到窗棂时,老人忽然睁开眼。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惊飞了停在茶花上的山雀。他伸手摸了摸藤椅扶手上的木纹,那里被岁月磨得发亮,像一块温润的老玉。
天快擦黑时,西边的云烧得通红。老人起身挪了挪藤椅,看着最后一缕光从竹篱笆的缝隙溜走。空气里浮着晚稻的清香,远处村寨的炊烟正和暮色缠在一起,袅袅地,往月亮升起的地方飘去。
他从不会去数墙上的日历,反正明天的太阳照样会翻过东边的山梁,把竹影重新描在青砖上。就像此刻,风从耳际掠过,带着洱海的潮气,温温软软的,一点也不像是要入冬的样子。竹篱茅舍隐于终南山深处,晨钟暮鼓间,二十年光阴如溪涧流水悄然淌过。春日采撷云雾茶,指尖沾着嫩芽的清露;夏夜枕石观星,银河倾泻在瓦当青苔上;秋时背篓盛满野菊与茯苓,药香混着松涛漫过竹径;冬至围炉煮雪,炭火噼啪映着《南华经》泛黄的纸页。山月为邻,鹿群是常客,偶尔有采药人叩门讨碗山泉,鬓角的白霜与檐下冰棱相映成趣。朝露浸湿布衣草鞋,暮色染深竹杖裂痕,唯有案头的陶瓶始终插着当季的山花,提醒着人间时序。某日晨起推窗,忽见镜中鬓角染霜,才惊觉山风已把少年吹成了老者,而眉宇间沉淀的,是比山岚更淡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