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五年,十二月底
岁暮假前夕的淮安学府明伦堂,四方桌案分列两侧,窗外桂香漫过窗棂,混着案头的松烟墨气,添了几分肃杀。
淮安府学的陈敬源与李默并肩立在东首。
陈敬源身着月白直裰,面白如玉,虽说长了一双桃花眼但目光中带着几分温润的锐利。身侧的李默则是青布儒衫,身形魁梧,一手按在《四书章句集注》上,眉峰微蹙,透着一股朴拙的刚劲。
对面西首站着的,是浙江金华府学的朱大典与林伯谦。
朱大典穿宝蓝儒巾,颔下三缕短须,言谈间自有一股浙东学子的清傲。林伯谦则是素色布袍,垂眸敛目,看似沉静,指尖却在袖中轻轻捻着,显见是心思缜密之辈。
“今日论战,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为题,各抒己见,莫要拘于章句。”
主持论战的邵伯棠和邓良遇抚着长髯,话音刚落,朱大典便率先开口。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
“孔夫子此言,乃是推己及人之仁。然仁有亲疏厚薄,先亲后疏,先内后外,方是正理。若一味求立人达人,不顾纲常伦理,便是舍本逐末!譬如为政者,当先安百姓,再抚四夷,此乃由近及远之序,岂有颠倒之理?”
话音未落,李默便沉声道:
“朱兄此言差矣!纲常伦理,本就是仁心所化,而非桎梏仁心之樊篱。夫子所言‘立人达人’,乃是发自本心的仁厚,不分亲疏。若说先亲后疏,那舜帝流放共工、驩兜,何尝因亲族而徇私?此正是以仁心立天下之公,而非囿于一家之私!”
李默声如洪钟,震得窗棂微微作响。朱大典闻言挑眉,正要辩驳,却见陈敬源徐徐开口:
“朱兄以纲常论仁,李兄以公心释仁,皆有道理。然在下以为,‘立人达人’,关键在一个‘己’字。己不立,则无以立人。己不达,则无以达人。譬如为学,若自身经义不通,道理不明,纵有立人之心,亦是空谈。此乃知行合一之基,非是本末倒置。”
“陈兄此言,怕是将‘己’字看得太重了吧?”
林伯谦终于抬眸,声音清越,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者,尽心而已。恕者,推己及人。若一味强调‘己立己达’,岂不成了独善其身的乡愿?须知圣人之心,是愿天下人皆能立能达,而非独善一己之身!”
陈敬源折扇一顿,眼底笑意更浓:
“林兄错解了。独善其身,是无济世之心。而己立己达,是怀济世之能。譬如医者,必先自医,而后方能医人。若自身医术不精,贸然行医,不过是草菅人命。圣人立己,正是为了更好地立人,这‘己’,是根基,而非目的。”
“好一个根基之说!”
朱大典抚掌冷笑,
“那敢问陈兄,若天下人皆只顾立己,谁来顾全大局?譬如战国之时,诸子百家各立其说,却致天下纷争,此非‘己立’之过乎?”
“非也!”
李默踏前一步,指着案头的《论语》,
“诸子百家各立其说,正是求‘立’的体现。而圣人之道,是取各家之长,融会贯通,最终达致天下大同。这正是‘立人达人’的延伸——先立一己之见,再容他人之见,而后方能成天下之公见!”
论战渐酣,林伯谦沉吟片刻,又出新论:
“那敢问二位,若遇奸佞之徒,是否也要‘立之达之’?譬如秦桧之流,若对其施仁,岂不是助纣为虐?”
陈敬源闻言,折扇合拢,正色道:
“立人达人,非是无原则的纵容。夫子曰‘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对奸佞之徒,当以正道导之,导之不从,则以礼法绳之。此乃‘立’其向善之心,‘达’其改过之路,而非任其沉沦。若因奸佞而废仁心,才是真正背离了夫子之道。”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主持论战的两位讲授捻着胡须,缓缓点头。朱大典与林伯谦对视一眼,皆是面露叹服之色。朱大典拱手道:
“淮安二兄高见,我等佩服。今日论战,真是受益匪浅!”
陈敬源与李默亦拱手还礼。窗外的秋风卷着桂花瓣,飘进厅内,落在众人的儒衫上,也落在案头的经书上,平添了几分风雅。一场经义论战,终在这桂香墨气之中,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