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四十一年腊月廿三,小年的爆竹声隐隐约约顺着淮水的风飘来,沾着几分糖霜与烟火的甜香。陈敬源立在福船的船头,一身藏青儒衫外罩着件素色锦袍,手搭凉棚,极目眺望着远处的岸线。
船行三日,终于望见了乐游山的影子。
那山不算巍峨,却生得玲珑俊秀,满山的松柏裹着一层薄薄的雪,像是披了件素白的氅衣,山脚下蜿蜒的淮水泛着粼粼的波光,与记忆里的模样渐渐重叠。只是凝神细看时,陈敬源的眉头便轻轻蹙了起来——记忆里山脚下那片荒滩,竟不知何时起,立起了一片错落有致的青砖瓦房,青灰色的瓦垄上积着雪,檐角挂着的红灯笼在风里晃悠,远远望去,竟有了几分市集的热闹。
“公子,快看,那是陈家船坞的新码头!”船老大的嗓门洪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陈敬源的心头又是一跳。
两年前他离乡时,陈家船坞不过是几间破败的作坊,码头也只是个简陋的土坡,只能停靠些小渔船。可如今,一座青条石砌成的码头顺着河岸延伸出去,岸边立着两座高大的石牌坊,牌坊上刻着“陈氏船坞”四个鎏金大字,在冬日的暖阳里熠熠生辉。码头上人头攒动,挑夫们扛着木料匆匆来去,匠人们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几艘新造的福船停在船坞里,船身漆得乌黑发亮,船帆上绣着的“陈”字旗,在风里猎猎作响。
东风号缓缓靠岸,船舷与码头碰撞出沉闷的声响。陈敬源踩着跳板上岸,脚下的青条石平整坚实,与记忆里的泥泞土路判若两地。他怔怔地站在码头边,望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两年了。
“可是二哥回来了?”
“敬源?”
两声熟悉的呼唤拉回了陈敬源的思绪。他回头望去,只见岸边站着两位年轻人,一位身着锦袍的少年快步走来,面容依稀是三弟陈敬轩的模样,只是比两年前高了些,也健壮了,眉宇间的愁云也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意气风发。一位是二十左右身穿月白锦袍的青年,是姐夫赵钧逸
是收到信息后,今日特意在码头迎接陈敬源的
“三弟!姐夫!”陈敬源喉头哽咽,快步迎了上去。
兄弟三人紧紧相拥,陈敬轩声音里带着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二哥你在南洋的信,家里都收到了,知道你平安,知道你闯出了名堂,爹娘天天都在盼着你呢!”
“对,敬源家里都担心你在南洋,回来就好”
陈敬源跟着三弟和姐夫赵钧逸往陈家走去,两旁栽着整齐的松柏,偶有几株腊梅开得正盛,暗香浮动。路上遇见的陈家族人,都愣了一下,笑着与他打招呼,一声声“敬源回来了”,听得他心头暖烘烘的。
“这两年,多亏了你从南洋寄回来的银子。”
陈敬亭边走边说,语气里满是感慨,
“你让人送回来的第一笔五千两银子,我们先修了码头,又添置了木料,扩招了匠人。后来你陆续寄回来的银子,我们又在山脚下盖了作坊,开了市集,如今的陈家船坞,已是淮安府数一数二的大船坞了。”
“对,神工院和砺锋院这几年也变了样,有时间敬源去看看”
陈敬源沉默着听着,脚步缓缓踏上归家的青石板路。不远处就是白墙黛瓦,朱漆大门,门口挂着的红灯笼映着“陈家别院”的匾额,透着一股子兴旺气。他推开虚掩的院门,爹娘和幼薇,正站在院里忙着,却笑得眉眼弯弯。
“儿啊,你可算回来了!”母亲快步迎上来,拉着他的手细细打量,眼眶泛红,“瘦了,也黑了,在南洋定是吃了不少苦。”
“对啊,二哥你可终于回来了”小妹也满脸喜悦
陈敬源望着至亲,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曾无数次在南洋的夜里梦到这一幕,梦到乐游山的松柏,梦到老宅的庭院,梦到爹娘的笑脸。如今真真切切站在这里,竟觉得像是在梦里。
“快进屋,前几天听说你要回来了,娘给你准备了最爱吃的饭菜,在外面这几年一定没有吃好喝好”陈周氏说着说着声音有点呜咽了
陈敬源跟着爹娘走进堂屋,桌上早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都是他儿时爱吃的。
席间,父亲和三弟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两年的变化,说着船坞的生意,说着乡邻们的帮衬。陈敬源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窗外,乐游山的雪光映着庭院里的腊梅,暗香浮动。他想起檀木湾的海风,想起糖坊的灶火,想起袁进、李忠,想起黑鲨盗、想起颜思齐、想起周显,南洋的两年,是刀光剑影,是筚路蓝缕,是一群人的生死与共。而这里,是他的根,是他无论走多远,都要回来的地方。
“敬源,你在南洋的檀木湾,当真建了一座新城?”
父亲忽然开口,目光里满是期许。
陈敬源回过神,点头笑道:
“爹,建起来了。有千顷蔗田,有深水码头,还有望楼守护,商民们安居乐业,不比咱们乐游山差。”
“好,好啊!”
父亲捋着胡须,笑得合不拢嘴,
“我陈家儿郎,不管是在故土,还是在南洋,都能闯出一番天地!”
陈敬源望着父亲欣慰的笑容,望着三弟和姐夫意气风发的模样,望着母亲眼角的笑意,心头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他离开时,是为了开辟商路,为了给能给辽东更多支持,也为了陈家有条后路。如今归来,家业兴旺,故土焕新,而他在南洋,也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这两年的颠沛流离,这两年的血汗拼搏,终究是值得的。
暮色渐浓,淮水的风裹着小年的爆竹声吹来,带着几分喜庆。陈敬源走出老宅,站在乐游山的山腰,望着山脚下灯火通明的船坞,望着淮水之上往来的帆影,望着远方隐隐约约的桃源县轮廓。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檀木湾的糖霜与香料,泉州的瓷器,淮安的漕船,平户的颜思齐,辽东的祖大寿……一条横跨大明与南洋的纽带,正在他的眼前,缓缓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