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三年十一月,北方正盛,定远号破开万顷碧波,行至舟山以东的海面。
陈敬源立在了望台的栏杆边,指尖捻着一张皱巴巴的海图,目光扫过远处连绵起伏的礁岛。
“公子,前方海域暗礁密布,王老轨说,需得绕着黑礁岛走一圈,方能避开险滩。”护卫队长王二麻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肩上扛着一杆掣电铳,腰间的短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陈敬源颔首,将海图叠好揣进袖中:“让兄弟们警醒些,这一带常有海盗出没,莫要大意。”
赵瘸子并未随行,砺锋武堂新招了一批流民子弟,他需得留在乐游山坐镇,只遣了王二麻子带着五十名护卫随行。李老栓因要修缮火器院的新铳,也留在了山上,船上的火器虽足,少了那员老将,陈敬源总觉心里少了几分底气。
王二麻子应声而去,不多时,定远号便缓缓调整了航向,朝着黑礁岛的方向驶去。这黑礁岛名不虚传,远远望去,岛上怪石嶙峋,皆是墨色的礁石,崖壁陡峭,连一株草木也无,唯有海鸟盘旋其上,发出凄厉的啼鸣。
船行至岛西侧的狭水道时,忽听得了望手一声惊呼:“公子!岛后有船!挂的是黑旗!”
陈敬源心头一凛,快步走到了望台边缘,顺着了望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黑礁岛的背风处,竟藏着三艘快船,船身狭长,船头雕刻着狰狞的鲨鱼头,桅杆上的黑旗猎猎招展,旗上绣着一个醒目的“颜”字。
那三艘快船显然早有准备,见定远号三船察觉,竟齐齐张满了帆,如离弦之箭般朝着定远号冲来。船头上,隐约可见数十条精赤着上身的汉子,手中挥舞着弯刀与火铳,呐喊声隔着海面传来,粗嘎刺耳。
“海盗!准备迎敌!”王二麻子一声暴喝,护卫们瞬间各就各位,船舷两侧的炮窗“吱呀”洞开,黑洞洞的铳口对准了疾驰而来的快船。
陈敬源眉头紧锁,目光死死盯着那面黑旗。这“颜”字旗,他总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南洋的海盗多如牛毛,却极少有这般明目张胆,敢在狭水道伏击三艘大福船的。
眼看快船逼近,王二麻子正要下令开火,却见为首那艘快船的船头,忽然站起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汉子。那汉子身形挺拔,腰间悬着一柄嵌了宝石的弯刀,他抬手一挥,身后的海盗竟齐齐停下了呐喊,连疾驰的船速也慢了几分。
“船上可是乐游山陈敬源陈公子?”那汉子的声音隔着风浪传来,竟带着几分熟悉的闽地口音。
陈敬源心中一动,探出半个身子,扬声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拦我去路?”
那汉子闻言,竟是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全然没有海盗的凶戾之气。他纵身一跃,踩着一条小舟,朝着定远号而来。王二麻子见状,立刻横起掣电铳,厉声喝道:“站住!再往前一步,休怪铳下无情!”
汉子却毫不在意,抬手示意身后的快船莫要妄动,朗声道:“陈公子莫慌!故人来访,岂有恶意?”
待那汉子漂得近了,陈敬源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左颊一道浅浅的疤痕,正是三年前在漳州港货舱里遇见的那个亡命青年——颜思齐!
陈敬源又惊又喜,忙喝道:“二麻子,放下铳!是自己人!”
王二麻子虽满心疑惑,却还是依言收了兵器。几名水手放下软梯,颜思齐抓着软梯,身手矫健地攀上甲板。他身上还带着未干的海水,却毫不在意,大步走到陈敬源面前,对着他深深一揖:“陈公子,别来无恙?”
“你……你怎会在此?还做了海盗?”陈敬源望着他一身玄甲,又看了看远处的黑旗快船,心中满是诧异。
颜思齐直起身,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随即又转为豪迈:“一言难尽。当年蒙公子相助,我到了平户,结识了杨天生、陈衷纪等二十几位兄弟。本想做些海商生意,奈何德川幕府厉行锁国,处处刁难。兄弟们走投无路,索性便占了这黑礁岛,落草为寇,专劫那些为富不仁的西洋商船与贪官的走私船。”
他说着,指了指桅杆上的黑旗:“这‘颜’字旗,在南洋海域,也算有些名头了。只是没想到,今日竟在此处遇上公子的船。”
陈敬源打量着他,两年不见,颜思齐褪去了当年的窘迫与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杀伐果断的锐气,想来这两年在海上,定是经历了不少风浪。他沉吟片刻,问道:“你们占了这黑礁岛,官府就不来围剿吗?”
“围剿?”颜思齐冷笑一声,“大明的水师,远的不说,近的浙江水师,战船破败,兵士羸弱,哪里是我们的对手?倭人的船倒是厉害,可他们在这的据点不多”
他顿了顿,凑近陈敬源,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我们劫来的货物,大多分发给了沿海的流民。公子当年说,要为天下受苦之人寻一条生路,思齐不敢忘。”
陈敬源心中一震,望着颜思齐眼中的赤诚,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原以为颜思齐落草为寇,不过是为了苟活,却不想他竟有这般胸襟。
“公子,”颜思齐见他不语,又道,“此番相遇,实属缘分。不如请公子到岛上小住几日,让兄弟们尽尽地主之谊?”
陈敬源望着远处的黑礁岛,又看了看满舱的货物,心中有些犹豫。王二麻子在一旁低声道:“公子,不可冒险。海盗心性难测,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颜思齐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朗声笑道:“王队长所言有理。只是思齐若有害公子之心,方才只需下令强攻,公子纵有掣电铳,在这狭水道里,三艘船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陈敬源思忖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他信得过颜思齐的为人,更何况,他也想看看,这位未来的“开台王”,在这黑礁岛上,究竟闯出了怎样一番天地。
“好。”陈敬源道,“那就叨扰颜寨主了。”
颜思齐大喜,立刻吩咐手下,将三艘快船散开,为定远号和镇海、靖海引路。王二麻子虽满心担忧,却也只能领着护卫们,严加戒备。
不多时,定远三艘福船便缓缓驶入了黑礁岛后方的一处天然港湾。这港湾四周皆是悬崖峭壁,入口狭窄,内里却豁然开朗,竟藏着数十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岸边还建着一排排整齐的木屋,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哪里有半分海盗巢穴的模样?
船刚靠岸,便有数十名身着劲装的汉子迎了上来,他们见了颜思齐,齐齐拱手喊道:“寨主!”
颜思齐摆了摆手,指着陈敬源道:“这位是乐游山的陈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咱们的贵客!都客气些!”
众人闻言,忙对着陈敬源行礼,脸上满是恭敬。陈敬源还了礼,心中愈发诧异。这般军纪严明,哪里像是海盗,分明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颜思齐领着陈敬源与王二麻子,沿着蜿蜒的石阶,走上岛中央的一座木屋。木屋虽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堂屋正中挂着一幅海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南洋的航线与礁岛。
“公子请坐。”颜思齐招呼着陈敬源坐下,又让人端来椰酒与鲜果,“这椰酒是兄弟们自己酿的,公子尝尝。”
陈敬源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清甜甘洌,带着一股独特的果香。他放下酒碗,望着颜思齐道:“思齐,你这黑礁岛,倒像是一处世外桃源。”
颜思齐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怅惘:“世外桃源?不过是暂避锋芒罢了。这黑礁岛虽好,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兄弟们大多是闽粤一带的流民,背井离乡,谁不想有一处安稳的家园?”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陈敬源:“公子当年说,南洋广袤无垠,多的是未开垦的沃土。思齐这些年,一直在留意。前些日子,兄弟们劫了一艘西班牙人的船,从他们的航海日志里,发现了一处名为‘大员’的地方。那里土地肥沃,气候宜人,且少有外人涉足,实乃垦殖的宝地。”
陈敬源心中一动。大员,不就是后世的台湾吗?历史上,颜思齐正是率众开垦大员,才被尊为开台王。没想到,他竟这般快便找到了目标。
“大员确实是个好地方。”陈敬源颔首道,“只是那里远离大明,瘴疠横行,且有土着部落,想要开垦,绝非易事。”
“难,自然是难的。”颜思齐眼中却燃起了火光,“但总好过在这黑礁岛上,做一辈子的海盗。思齐已与兄弟们商议妥当,待今年秋汛过后,便率众前往大员,开垦荒地,建立家园。届时,定要让那里变成一片乐土。”
陈敬源望着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满是敬佩。他站起身,端起酒碗,对着颜思齐道:“好!有志气!我敬你一碗!他日你若在大员站稳脚跟,我南洋贸易联盟的种子、农具、丝绸瓷器,定源源不断送与你!”
颜思齐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他猛地站起身,与陈敬源碰了碰碗,一饮而尽:“好!有公子这句话,思齐便放心了!他日若真能成事,大员的土地上,定有公子的一份!”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皆是豪情万丈。窗外的海风呼啸而过,卷起木屋的窗棂,却卷不散这满室的酒香与壮志。
陈敬源在黑礁岛住了三日。这三日里,他走遍了全岛,见岛上的汉子们虽以劫掠为生,却纪律严明,不扰百姓,且人人都怀着一颗垦殖家园的心。他心中愈发笃定,颜思齐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离岛那日,颜思齐亲自领着众兄弟,将陈敬源送到码头。他握着陈敬源的手,沉声道:“公子此去,一路保重。他日若有难处,只需派人送一封信到黑礁岛,思齐定率兄弟,星夜驰援!”
陈敬源点了点头,心中百感交集:“你也保重。他日大员相见,定要与你痛饮三百杯!”
颜思齐望着定远号三艘福船缓缓驶离港湾,直到船影消失在海平面,才缓缓收回目光。他转身望向身后的兄弟们,朗声道:“兄弟们!加紧操练!待秋汛一过,我们便扬帆起航,去大员,建家园!”
“建家园!建家园!”
呐喊声震天动地,回荡在黑礁岛的上空,久久不散。
定远号上,陈敬源立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黑礁岛,心中默念:颜思齐,他日大员相见,定是另一番光景。
北风正盛,船帆鼓满,定远号载着满舱的货物,朝着檀木湾的方向,破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