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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满在井台石案前坐得腰背发僵时,第三日的暮色正顺着老柳树的枝桠往下淌。

石案上那支刻着的炭笔静得像块死木,井里的水纹也静得像块死玉。

她盯着自己掌心——墨莲的纹路淡得几乎要融在皮肤里,像被谁悄悄擦去了半幅。

小满。

吴秀英的声音裹着暮色飘过来。

林小满转头,见裁缝铺的老板娘抱着个粗陶灯盏,蓝布围裙上还沾着线头。

灯盏里结着层黑黢黢的油垢,灯芯是团乱糟糟的棉线,看着倒像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

引名灯。吴秀英把灯盏放在石案上,指尖拂过灯身斑驳的刻痕,我娘的娘传下来的,说守夜人初立时才用。

灯芯是百家棉线捻的,灯油掺了九村井水和三碗童子泪——要引亡魂的名,得先引活人的血。

林小满盯着灯盏里凝固的油块,喉结动了动:我不是守夜人了。

断笔那天就说了,九井守夜不靠一人记。

灯不点自明,才是真传承。吴秀英蹲下来,与她平视。

林小满这才发现她眼角的细纹里凝着层薄汗,我昨夜给百家布补针脚,线团自己滚到了灯箱底下。

您看。她掀起围裙角,露出块染血的碎布——正是前日井里浮上来的百衲布残片,线脚连成了字。

林小满没接话。

风掠过井台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声比往日响了三倍。

吴秀英退后半步,拍了拍她手背:我去灶屋热碗姜茶,您且看。

老柳树的影子漫过灯盏时,灯芯突然颤了颤。

林小满的瞳孔骤缩。

那团死棉线竟自己挺得笔直,灯油在盏中翻涌,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搅动。

青白的火苗地窜起来,映得井壁上的青苔泛着冷光——更冷的是那些突然浮现的指痕,从井口往下延伸,深的能抠出石粉,浅的像指甲刮过,密密麻麻爬满整面井壁,像无数人在黑暗里发疯似的写过什么。

火光里浮起张守义的脸。

他戴着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正攥着本1959年的疫情记录本。

林小满看清了——封皮上的霉斑还是老样子,但内页的二字淡得快要看不清,纸面裂着蛛网状的细纹,像晒干的河床。

张守义的手指抠进纸页,紫外线灯的冷光下,裂纹里渗出一滴黑血,顺着他手背往下淌。

名若断传,井脉逆流。田有福的声音突然在林小满耳边炸响。

她想起前日在山神庙,那老风水师捏着罗盘时说的话,亡魂倒噬活人记忆,到时候不是井记人,是人替井忘。

同一时刻,091所地下库房的铁皮柜一声。

张守义猛地站起来,后腰撞在档案架上,疼得他倒抽冷气。

他盯着渗血的记录本,突然想起田有福的警告,跌跌撞撞摸到电台前,手指在发报键上抖得像筛糠——他得把灯灭即灾起的消息传给广播站的周志国。

千里外的村东广播站,周志国的老花镜滑到鼻尖。

他趴在收报机前,耳机里的声突然急得像敲丧钟。

译电纸上的字迹越写越歪:灯灭即灾起。

灯灭即灾起。

灯灭即灾起——最后一个字被钢笔戳破了纸。

他扯下耳机,踉跄着往外跑,粗布裤脚勾住桌腿,差点栽进泥坑里。

村东裁缝铺的灯盏这时候变了颜色。

林小满盯着那团火,青白转为暗红,灯油里浮起絮状的黑渣,像煮坏的中药。

她伸手去碰灯焰,被烫得缩回手,却在掌心沾了层黏糊糊的东西——是血。

得重启灯仪。林小满对着井里的影子喃喃。

她想起刘文远老人临终前塞给她的破笔记本,三引:旧名、血脉、外声。

旧名是已安息者的念,血脉是守夜人的血,外声是非本村人的口。

吴秀英端着姜茶回来时,正看见林小满把百衲布残片扔进灯里。

火苗地窜高,映出个裹着蓝布衫的女人——是孙翠娥,1959年腊月初三死在村西老槐树下的接生婆。

她张着嘴,林小满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孙翠娥,接生三十七胎,救过八条产婆命。灯焰抖了抖,缩成个小团。

还差血脉。林小满摸出怀里的剪刀。

吴秀英要拦,被她眼神止住。

刀刃割过掌心的瞬间,血珠掉进灯油,火光地照亮半口井。

林小满盯着掌心的血珠,墨莲的纹路突然跳了跳,像被烫醒的虫子。

最后是外声。

林小满想起邻村赵桂兰,那老太太的招魂谣能传三里地,可她前日去探过,老人咳得床板直响,怕是熬不过这个月。

雨是在她出村时落的,豆大的雨点砸在草帽上,她踩着泥路往荒庙走——马秀莲这两日总在那蹲,指甲把泥地划得像被犁过。

荒庙的破门槛上,马秀莲正用指甲划。

她的指甲裂了,渗着血,泥地上的字叠了十层,最上面的还湿着。

听见脚步声,她猛地抬头,眼白里全是血丝:不是我抱来的......是井送来的,要我还,要我还......

林小满蹲下来,把兜里的炭笔灰混着雨水,在庙墙上写:马秀莲,代母十载,名入百衲。最后一笔刚收,风地灌进庙门。

马秀莲的嘴突然动了,发出的却是个老太太的调调:魂归井,名归灯,活人记,死人应——正是赵桂兰的招魂谣。

子时的灯焰像团活物。

林小满把三引的残片、血滴、还有马秀莲念出的调子全扔进灯里,火苗地窜到三尺高,化作朵半透明的墨莲虚影。

莲心里九个光点忽明忽暗,对应九井方位。

她扯着嗓子念亡者姓名,每念一个,对应光点就亮一分。

后沟村,王大栓。第八个光点刚亮,空中传来孩童的笑声。

李春花的声音像从井底冒出来的:你点的不是灯,是饵。

林小满没停。

她把最后一滴血挤进灯芯,血珠坠下的瞬间,墨莲虚影突然凝实了些。我知你是井眼。她望着井口,声音轻得像叹气,可井也需要光。

你不愿被记,便来记我。

笑声戛然而止。第九个光点缓缓亮起,像颗被擦亮的星子。

黎明时灯熄了,只剩缕青烟绕着井台打转。

吴秀英捡起灯盏,发现底部刻着极小的字:引者已现,灯随人走。林小满望着南方群山,掌心突然发烫——墨莲纹正往指尖爬,在虎口处开出半朵新莲。

她没说话,把灯盏塞进吴秀英手里:灯再自燃,送杨家坪。

后沟村的盲眼老妇是在晨雾里摸到炭笔的。

她枯瘦的手指抚过笔杆上的刻痕,突然老泪纵横:这声儿......像我那早夭的闺女啊......她摸索着往井台走,却没注意到井沿新抹的水泥还没干——村民们昨夜连夜封了井,说防邪气。

林小满收拾包袱时,雨又下起来了。

她望着地图上标红的后沟村,把那半朵新莲的掌心按在纸页上,洇开团淡红的印子。

山风卷着雨丝扑进来,吹得桌上的炭笔滚了滚,在二字旁划出道细痕——像口被封死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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