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历1923年12月16日，距尤恩死亡还有85天]
在从帝都开往西部战线的皇家特快列车二等包厢里，有着四位乘客。一位是不知为何站在过道，背着个大包裹，穿着军服，面带微笑的少女，一位是头发微微发白的中年人，还有一位带着眼镜，同样身穿军服，正在看《皇家日报》的年轻男子，最后一位则是可怜的尤恩，缩在角落里打盹。
根据调遣命令，他必须在三天内赶去莱辛格，否则视作逃兵处理。但问题来了——车票居然不报销！
于是，他选中了这辆列车。
哦，这里需要澄清一下，冠有“皇家”头衔可并不就说明这辆列车很尊贵——由于战时状态帝国国库损耗严重，所以帝国政府想出了“售卖皇家头衔”这么个主意，只要捐出战争献金，就能为你的物品名称前面加上“皇家”二字。
正因如此，近年来，“皇家罐头”、“皇家面包”、“皇家汽车”之类的产品层出不穷，就连《逃伍的一百个借口》这种书都有皇家典藏版。
问题出在，有名的高质量产品根本不需要冠以皇家头衔作为宣传，刻意带着皇家头衔的东西，就像没有版权所以可以随便使用的“国潮包装”一样，反而成了劣质产品的代名词。
这辆列车也是同样的劣质，速度巨慢无比，而且居然在这严冬时节四处漏风，冻得人瑟瑟发抖。但也有一些优势——车票比较便宜。
尤恩事先做好了准备，找了块厚厚的毯子把自己连同军服包在里面。他事先磕下了三片皇家镇定药片，为的就是能够在上前线前最后逃避一次现实，在这里大睡一觉，哪怕一睡不醒也好……
可惜现实并未如他预想的那般美好。
“岂有此理，共和国人居然骂我们帝国的人民都是精神病！”看报的男人忽然如此说道。
尤恩被他的话语声吵醒，他那朦胧的意识驱使他的声带随口附和着说道：“就是，明明在皇家精神病院里还是可以找到正常人的。”
“我相信我们伟大民族的青年兵们将会成为扭转战场的一股强大力量！”
“……青年兵？”尤恩恢复了一些神智，“噢，你是指那群脾气暴躁、有勇无谋、基本没有军事常识，未接受任何训练的大龄无业青年吗？”
“先生，我觉得你对我国民族的优秀青年颇有微词，而这种观点显而易见是极具误导性的。”男人将报纸递给尤恩，指着其中一个板块，“你应该多看看《皇家日报》，这一篇文章就强有力地介绍了我国青年义务兵高超的战斗力与卓越的平均素质。”
“是吗，我倒要看看是谁在鬼扯……”
尤恩的心中头一次升起了一种想要反抗权威的欲望，他决心要戳破蒙蔽帝国无知公民的谎话，同编织谎言的帝国走狗作斗争！
他毅然决然地站起身，伸过头，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赫然写着——
作者：尤恩-赫斯特
他的戾气瞬间消失，本人也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跌回自己原先所在的角落里，暗暗骂道：“妈的，居然是我自己。”
“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嗯……”男人转头去看下一个板块，“社会学家伯恩施坦精讲：论为何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中年注意到了这场骚动，虽说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可他似乎还是触景思情想到了什么，眼里噙着泪花。
“怎么了，老先生？”站着的热心少女轻声问道。
“只是想到了什么……”他呜咽地说，“我想到了人生的一些大起大落，今年是我结婚的30周年纪念日。”
他顿了顿，又说道：“想当年，在我结婚之前，我妻子的父亲威胁我说：‘我女儿喜欢上了你，你要么和她结婚，要么去蹲30年的牢’！”
“这样啊，您一定是在为这三十年来您与妻子的幸福时光而感动吧？”
中年人擦了擦眼泪，说道：“不是，我是在后悔我当初选择的错误，因为要是选后者的话我明天就能自由了！”
尤恩侧耳旁听，总觉得他说的事情有些耳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被自己的妻子所控制，真是个不幸的男人。”读报男子摇了摇头，“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就不会被女人所控制。相反，他懂得控制女人，他甚至在和多个女人交往……猜猜有多少个？”
“两个还是三个？”尤恩问。
读报男子伸出了四根手指。
“哦，五角恋？那挺好。”尤恩淡淡地说，“再多一个人就能宣称巴勒斯坦是他们的应许之地了！”
“把妹是个技术活，老兄。”读报男子装出一副懂行的样子，说，“比如说形容词，要学会说她们爱听的话。如果她胖，就说丰满，瘦，就说骨感，高就说挺拔……”
“那要是矮了该怎么说？”
“浓缩。”
“噗。”尤恩差点没忍住，接着问，“请问阁下尊姓大名，什么职业？”
“布莱克-席夫尼。”读报男子说，“作家。”
“哦，没听说过。”尤恩说，“据说二三十岁，以为自己可能存在文学才华的无业大龄青年，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作家。”
“你懂什么？我只是在等待。”布莱克气愤地说，“我的作品将会引领全新的时代，你这目光短浅的人是不会懂的！”
“是这样吗？那你究竟是在写什么类型的小说？”
“这种！”布莱克递上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的像是简易大纲。
尤恩接过纸张，简单瞟了两眼，发现他还真没说错：上面写着一群青春时代的少男少女校园日常故事，具有大量欲拒还迎、藕断丝连、互相扯头发似的感情戏……
……结尾好像是男主角的头被砍了下来？
……细看似乎还有政治暗喻？
“这个，呃，确实很超前。但是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有点太超前了，我不能接受。”
“算了，只要你明白我的思想有多么先进就好。”布莱克收回纸张，“我将带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风潮。”
“是，我相信，只是载体出了错。”尤恩耸耸肩，“它应该采用动画作为载体，角色最好是一群身处东洋岛国高中，眼睛比台球还大的小人……”
“这算什么？我要我的作品呈现出对传统文化与道德伦理的冲击性，所以它必须由传统的风格——比如舞台剧来演绎，这样才能有冲突感。”布莱克慷慨陈词，“新文化是旧文化的衍生，正因如此，二者间才会有着激烈的斗争！”
“唉，要不我们还是终止有关女人的话题吧。”
“我不懂得你为何会如此排斥与女人有关的话题，据统计，这是帝国男性第二喜欢的话题。”布莱克回应道，“不过既然你想终止，那就让我们回归到男人第一喜欢的话题上吧……”
“呃，请问第一喜欢的是啥？”
“政治。”布莱克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就觉得你刚才的观点可以说是完全错误，帝国的民族乃是整个亚达最为优秀的民族，我族杰出的青年乃是……”
“天啊，你就不能消停点吗？”这显然超出了尤恩的忍耐度，他说，“就算他们上了前线补充了兵力又怎么样？”
“那敢问你有何高见？”
“这么说吧，前线的帝国将官基本都是群蠢货。”
“看来我对你有所误判，咱们两个其实志同道合。”布莱克的态度忽然转变，让尤恩猝不及防，“这也是我此行去前线的理由，我要让帝国军摆脱仅仅年龄和资历够大就任职高层的无能者。区区共和国居然都久攻不下，和这样的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得好军事！”
“你在说什么梦话……”
没等尤恩吐槽完，一旁那位站着的少女也凑了过来：“听起来像是很伟大的目标，你有什么实行计划吗？”
“啊，当然。我要去成为战壕士兵们的作家，向他们传授经验，告诉他们掌握着多么巨大的力量……权力应当掌握在帝国的人民手中，而非成为皇室谋取私利的道具！”
“然后呢？”
“我们要，呃，进行斗争！驳回军队不合理的规定，像是强制士兵头发染成黑色或金色之类的……”
“其实这个规定是很合理的。毕竟这是个近二次元的世界。”尤恩解释道，“倘若组建军队，让一帮头发五颜六色、五彩缤纷、五花八门、五脏俱全、五菱宏光的人站在一起列阵，那画面，想想就是灾难。”
“我倒是有个主意。”少女说，“我记得我家养着一群大鹅，每到春天它们就会呱呱乱叫，但是只要有一个领头的，它们就不会乱叫啦，所以我就会经常领着它们叫，这可是个技术活，我猜您也是要这样！”
“你这话是作何居心，人怎么能和鹅对比？”布莱克眉头微皱。
“你不要这样说，先生。谁说人命就一定比鹅金贵？据我所知皇帝陛下也在养鹅，还为此在帝都搞了个大池塘，去年有人想偷鹅，她就派兵把那小偷打死啦！”
“女皇养的那个可不是普通的鹅，那是天鹅。”尤恩指正道，“那个大池塘也不是普通的池塘，那是天鹅湖。”
“这也是我来前线的原因！”少女义正辞严地说，“听说战争英雄能够觐见女皇，所以我才要参军立下战功，这样就能和她老交流养殖技术了，我一定要知道她是怎么把鹅养的又大又白又漂亮！”
布莱克凑到尤恩耳边说：“这位小姐脑子好像缺根弦。”
“同意。”尤恩转头说道，“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一直在站着？”
“喏，我买的是站票。”少女把一张车票递给尤恩。
尤恩接过车票，审视了一遍，顺带看到了她的名字——伊莉丝-迈耶：“那你应该去列车后面一点的三等包厢里站着才对。”
伊莉丝理直气壮地说：“谁来定义这里就是我不能站着的空间？火车可一直在向前跑，空间的变换每一刻都在发生，依我看待，我现在就是站在三等包厢的空间里，只不过提前了几秒！”
“头一次见到还能这样解释的。”
“二位先生的发言对我有很多启发，现在看来，帝国的军官确实是蠢透了，目光短浅，看不到战争的发展方向！”
“什么发展方向？”
“空军！试想一下，既然有军犬和战马，为什么不能有军鹅？若是培训一群军鹅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往敌军阵地扔炸弹，那敌军的战壕就不堪一击，他们不投降也得投降！”
尤恩也是彻底被这先进的想法和落后的手段所折服，惊诧地说：“很有创新性的想法，只是依我拙见，您的姓氏似乎不太适合搞空军……”
布莱克尴尬地帮忙转移话题，问尤恩：“既然你说前线帝国将官是蠢猪，那请问你怎么评价，呃，莱辛格战区的汉斯和卡奥这两位？”
“要我评价的话，汉斯擅长指挥不存在的军队。”尤恩回答，“卡奥要更厉害一点，他擅长把军队指挥到不存在。”
“确实如此。”布莱克说，“我也是这么觉得，卡奥就是个饭桶，沾了他老丈人的光的上门女婿，总被老婆训的妻管严！”
“听说当年他是先被他老婆喜欢上的，最后被他娘家人逼着完了婚，哈哈……”尤恩也笑着说。
他们的情绪似乎感染了车厢里的最后一人，那位中年人走到三人旁边，问：“你们在说什么呢，很好笑吗？”
“哎，只不过是聊点帝国高官的八卦而已……”布莱克止住了笑声，“等等，你不会是盖世太保吧？”
“不是，我的位置要更高一点。”中年人冷冷地说，“我是帝国陆军少将卡奥-冯-施特劳斯，今天来前线进行便衣巡查。”
听到这句话，尤恩和布莱克的脸上登时便没了血色。
“你们似乎给我提供了很多建设性建议。”卡奥盯着尤恩，“你叫什么名字？”
“尤恩-赫斯特……”尤恩战战兢兢地说。
卡奥上前一步，扯开尤恩肩上毯子的一角，他军服上的肩章随即显露出来：“还是个陆军少尉？难怪前线会频频失利，原来军队有你这样的‘人才’！”
“这个，您大人有大量，晚辈不懂事，说着玩的……”
“不，你刚才对我提出了很多富有建设性的建议，为了奖励你，你，现在是中尉了！”
“啊？”尤恩瞠目结舌。
“还有你们两个……也要奖励，军衔直接从列兵提拔为上士！”
“啊？”布莱克和伊莉丝也瞠目结舌。
“不过别得意太早，你们会被发配到西部战线的莱辛格战区前线第八十六机动装甲突击中队，那里人手紧缺，所以你们会轻而易举地获得巨大的指挥权——想知道为什么吗？”卡奥恶狠狠地说，“因为那儿的初级军官都死完了！”
“但我是炮兵……”布莱克战战兢兢地说。
“我倒是机动装甲部队的，但是属于后勤运输部队……”伊莉丝附和道。
“那更好！”
卡奥说完，便将三人一同轰出了包厢。
尤恩和布莱克都陷入了莫大的悲伤之中，唯独伊莉丝看起来很高兴：
“嘿，我还以为升职需要立下多大的战功，居然就这么直接被升到了士官！”
“闭嘴！”另外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