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理查德拎着还冒着热气的早餐纸袋回到办公室时,却发现郑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前处理文件,反倒是角落那扇通往小储藏室的门,罕见地留着一条门缝。
郑严不是会疏忽大意的人,这条门缝,显然意味着理查德被允许进入。
理查德自然没客气,提着早餐径直走了进去。
狭小的储藏室被改造成了简易的工作间,郑严正坐在里面,面色凝重(不知是饿的还是真遇上了难题),手里翻着一本厚重得能当砖头使的《b国地质矿物学》,书页在他指间发出沙沙的轻响。
“大忙人,歇口气,你的饭。”理查德出声,顺手将早餐纸袋搁在郑严手边堆满图纸和零件的工作台上。
郑严大概是真饿狠了,闻声立刻放下那本凶器,伸手就去解纸袋,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看他这副饿鬼投胎的架势,理查德默默把涌到嘴边的“那份金枪鱼三明治是我的”咽了回去,转而拿起那本地质书,他随手翻了几页,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和图表看得他眼晕,但一个词反复出现,引起了他的注意:“……宝石矿脉?”
“b国不是有句老话,说宝石是大地精魄的凝结吗。”郑严嘴里塞满了食物,声音有些含糊,但语速不减,“想找点成色好、魔力反应也过得去的石头来用。”
“你用宝石干什么?”理查德挑眉,书页在他指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提醒你,你所有开销挂的是同济堂的账,阿海再惯着你,也不可能批这种天价采购单。”
“行了,我吃的又不是饺子,不用你倒醋。”郑严咽下口中的食物,速度丝毫未减,理查德买的三人份早餐,转眼间就被他解决了一大半:“那个新生塞给我一个魔力增幅器的核心框架,我想试试能不能把它完善成个实用的东西。”
理查德原本兴致缺缺的表情瞬间变了:“她什么来头?能随手拿出这种东西?这就是你对她格外‘耐心’的原因?”他刻意加重了“耐心”二字。
郑严翻了个白眼,动作熟练得像是本能:“敖别是我顶头上司我都敢甩他脸子,一个揣着西方魔法界高端货的暴发户小姑娘算什么?你觉得我是看人下菜碟的?”语气里充满了对自己“不畏权贵”的理所当然。
“臭小子,还挺骄傲是吧。”理查德嗤笑一声。
“敖别付你工资可不是让你来跟我抬杠的——”郑严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把空包装纸揉成一团,“你老家那边,有没有什么关于宝石的传说?比较特别的那种。”
“……”理查德翻动书页的手指顿住了,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面,沉默了几秒,他才吐出两个字:“美人鱼吧。”
空气一时凝滞,郑严像是没听清,带着点不可置信追问:“就这?没了?具体点呢?”
“人鱼能有什么宝石传说,”理查德把书页翻得哗哗响,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敷衍,“不都是些海螺、贝壳、珍珠之类的玩意儿吗?”
“啧。”郑严一把将书从理查德手里抽了回来,动作利落,“也是,你在孤儿院长大的,不知道这些也正常。”
?
理查德的拳头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就挥了出去,裹挟着风声直冲郑严面门。
然而人类的力量在人造人面前终究差了一截,郑严只是随意地抬手,掌心稳稳地接住了那记愤怒的拳头,身形纹丝未动。
“呦,”郑严冰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愉悦,语调拖得长长的,充满了嘲讽,“大家长生气了?”
那冰冷的灰眸清晰地映出理查德因愤怒而紧绷的面容。
“一个人造人敢这么跟人类说话,”理查德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被冒犯的冷意,“我确实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呵,”郑严嗤笑一声,掌心微微用力,“你讲笑话的水平,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僵持着,视线如同冰冷的刀锋在空中交锋,几秒钟后,又像是演练过无数次般,同时卸力,各自退开半步,刚才那点火星四溅的冲突,仿佛从未发生过。
毕竟,这半个月来的相处模式,都是如此。
储藏室里的空气还残留着一点未散的硝烟味,混合着早餐食物的香气,形成一种古怪的氛围,郑严重新坐回工作台前的高脚凳,将那本厚重的《b国地质矿物学》摊开在膝上,仿佛刚才那场差点演变成全武行的冲突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理查德靠在对面的铁皮文件柜上,抱着胳膊,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他看着郑严这副若无其事投入工作的样子,心里那点被强行压下的火气和不被尊重的憋闷,像块石头一样硌着。
他刚才那拳挥出去,除了让自己的指骨隐隐作痛,对眼前这个非人类造物根本没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这事实本身就更让人憋屈,他张了张嘴,想再刺他两句,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没意思,跟一个连“孤儿院”这种词都能随口拿来当武器的人计较,显得自己更蠢。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郑严偶尔用笔在图纸上标注的细微声响。
“咳。”理查德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干涩,打破了沉寂,他目光落在郑严手边那个空荡荡的早餐纸袋上,自己那份金枪鱼三明治显然也早已进了对方的肚子,胃里适时地发出一点轻微的抗议声。
郑严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冰灰色的眼睫低垂着,视线依旧锁定在书页上,但理查德敏锐地捕捉到,他握笔的手指似乎收紧了一瞬。
“你刚才……”理查德斟酌着字句,试图找个不那么尴尬的开场白,却发现比面对穷凶极恶的异族还难,“……看的那几页,关于‘托帕石’的,提到能量惰性了?”他纯粹是没话找话,目光飘向工作台上摊开的几张复杂能量图谱草稿,上面画着那个魔力增幅器核心框架的结构,旁边潦草地标注着宝石镶嵌点。
郑严终于抬起头,灰色的眸子看向理查德,里面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点被打断思路的不耐烦。
“嗯,常规托帕石能量传导效率低于阈值百分之三十七点二,杂质干扰率偏高,不适合。”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仿佛刚才那句刻薄的嘲讽从未出口,“我需要的是能量亲和度高、内部结构稳定、能承受高频魔力冲击的载体,b国本土产出的宝石里,符合条件的选项不多。”
“所以你就翻这本砖头?”理查德指了指那本厚书,语气缓和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的努力,“光看理论数据有什么用,得看实物,成色、净度、实际蕴含的能量场,书上能告诉你?”
郑严合上书,发出一声轻响:“理论上,结合地质构造、矿脉年代、伴生矿物和已知样本数据库,可以建立有效的筛选模型,缩小实地勘探范围百分之八十以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理查德,“不过,你说得对。最终确认需要实物样本检测。”
这句“你说得对”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任何额外的意味。
理查德愣了一下,没料到会得到一句近乎肯定(虽然极其客观)的回应,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微微放松了一点:“那……你打算去哪儿弄样本?总不能真让同济堂给你批一笔巨款去拍卖行扫货吧?”
他刻意用了“同济堂”而不是“阿海”,将对话维持在更公事化的层面。
“那个新生给的‘框架’里,”郑严的目光落回工作台上那个不起眼的黑色丝绒小盒,它被随意地放在一堆图纸旁边,“附带的样品就是一块未切割的、能量反应相当活跃的某种深紫色晶体,刚才的结构初步扫描显示,其能量传导效率和稳定性远超已知的任何一种b国常见宝石。”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盒盖,没有打开,“它的来源是关键线索,可惜,对方拒绝透露。”
“深紫色……”理查德皱眉思索,努力回忆着之前瞥见的书页内容,“紫水晶?还是蓝宝石的变种,或者某种根本不记录在案的玩意儿?” 他对宝石了解有限,但郑严描述的“远超已知”引起了他的警觉。
“完全未知。”郑严给出了简洁的答案,灰眸深处闪过一丝探究的光芒,“它的能量图谱很独特,带着一种,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这也是我想完善这个增幅器的原因之一,它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研究样本。” 他抬眼看向理查德,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指使,“所以,关于你老家的‘人鱼’传说,再仔细想想,任何细节,无论听起来多么荒诞,比如,它们守护的东西?或者,它们与某种特定‘石头’的联系?”
理查德被郑严这种无缝切换回工作模式、并且理直气壮继续追问的态度噎了一下,刚才那点因为他一句“你说得对”而松动的不快,又有冒头的趋势,他瞪着郑严,后者却一脸平静,仿佛刚才用“孤儿院”戳他肺管子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小子,”理查德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抛出个‘研究需要’,之前所有冒犯都可以一笔勾销?我是你的护卫,不是你的情绪垃圾桶,更不是你的民俗资料库。”
郑严的眉头终于蹙了起来,这次不是因为被打断思路,灰色的眼睛直视着理查德,里面清晰地映出对方压抑着怒气的脸,沉默了几秒,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工作台上的图纸,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关于刚才的言论。”郑严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语速也慢了一点,像是在艰难地组织着不属于他常用词库的语言,“我承认,提及‘孤儿院’的目的并非在于准确描述你的信息获取渠道,而是基于非理性情绪驱动的、低效的言语攻击,这种行为,不符合最优效率原则,也对解决当前问题毫无助益。”
这大概是人造人所能做到的、最接近“道歉”的极限了,没有“对不起”,只有对行为本身的逻辑分析和性质判定,将其归类为“低效”和“非理性”。
理查德听着这通冰冷得像故障机器自检报告的“检讨”,一时间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那股憋着的火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嗤嗤地漏掉了一大半,只剩下一种荒谬的无力感,跟这种人较真,大概真的会折寿。
“行了行了,”理查德摆摆手,语气带着点被打败的无奈,“别念你那套逻辑分析了,听着头疼,能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 他站直身体,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人鱼的传说……小时候在港口听老人提过一嘴,说是在北海最冷的迷雾里,有歌声能迷惑人的海妖,她们头发像海藻,皮肤像月光,眼泪掉下来会变成珍珠。” 他顿了顿,努力回忆着那些模糊的、被酒精浸泡过的故事碎片,“还有种说法,说她们守护着沉船里的宝藏,里面就有亮得能刺瞎人眼的宝石,叫什么‘海妖之心’还是什么的,记不清了,反正是些真假不知的玩意。”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扯,耸了耸肩:“就这么多了,信不信由你。”
郑严却听得异常认真,灰眸里闪烁着计算的光芒,他迅速在旁边的便签纸上记下几个关键词,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信息碎片化严重,真实性存疑,但提供了几个可能的关联方向。”郑严放下笔,若有所思,“‘北海’和‘迷雾’……倒是和‘水元素’可以扯上关系。”
他看着那张便签,眼底那点因为研究受阻而产生的烦躁似乎消散了一些,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到理查德脸上:“谢了,这些信息……有用。”
理查德哼了一声,转身走向储藏室门口:“我去趟食堂,再弄点吃的。”
“嗯。”郑严应了一声,注意力已经重新回到了图纸和便签上,手指飞快地演算着什么,头也没抬地补充了一句,“顺便帮我带杯黑咖啡,不加糖。”
理查德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郑严依旧埋首于工作台,侧脸在台灯下显得专注而冰冷,仿佛刚才那短暂而别扭的交锋从未发生。
“知道了。”理查德拉开门走了出去,顺手轻轻带上。门缝里最后透出的光线下,郑严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