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严对敖别,印象极差。
郑博士死后,研究所里再无人能、也无人愿管束郑严,这人骨子里的恶劣失了枷锁,变本加厉,身为无法离开的“实验产物”,他日复一日在冰冷的廊道里游荡,研究员们视他如空气,他也以俯视蝼蚁的姿态回敬这群“低等人类”,五年过去,这种相互漠视的生活,郑严已然习惯。
直到敖别为了东西建交的事,直达c国最高层。
次日,一纸措辞含糊、连名字都吝于提及的调令,便冷硬地置于郑严的操作台上,意图昭然若揭:上头想借机清走他这尊“闲神”。
郑严心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他行事向来无所顾忌,言语带刺,以搅得众人头疼又无可奈何为乐,这调令,硬生生要将活动半径不超过研究所五百米的他,拽入一堆计划外的麻烦里。
讽刺的是,服从命令,是烙在他人造人基因里的铁则,他的构造里,天生缺乏“拒绝”的指令,郑严沉默了许久,久到恒温控制室的空气都仿佛凝结成冰,最终,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起身,开始收拾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
除去统一的人造人制服,他仅有两套衣物,那是郑博士刚死那年,他名义上的“师母”来过一次带来的——据说是亡夫的旧衣,成年人的尺寸,套在十五岁少年身上,空荡得像个布袋,他随手将其塞进储物柜最深的角落,再未触碰,如今身形抽长,却有了不得不穿上它们的理由,指尖拂过陈旧布料,触感冰凉。
隔日,敖别驾临,那阵仗颇大,一辆光可鉴人、长度惊人的加长车停在研究所正门,院长、副院长及一众高层,脸上堆砌着近乎谄媚的笑容,簇拥着敖别进入,郑严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沉默地缀在院长身后。
重要场合,未经指令,他这“非人”没有发声的资格。
通往院长办公室的路上,陪同者如同退潮般逐一告退,最终,仅剩敖别、院长,以及存在感稀薄却无法忽视的郑严。
办公室门开,浓郁的食物香气弥漫,巨大的办公桌上,竟堆满了山珍海味……山珍,全是郑严只在研究所数据库食谱图鉴中见过的c国顶级名菜(他无聊时,会无差别地翻阅各类资料),敖别仅象征性地动了三筷,全程寡言,院长则口若悬河,竭力奉承,满桌珍馐,最后几乎全进了郑严腹中,胃袋被撑满,一个饱嗝不受控制地逸出,在办公室中显得格外刺耳。
院长猛地侧头,眼神如淬寒冰,狠狠剜了郑严一眼,而敖别,只是目光微转,用一种郑严难以解读的眼神,目光扫过他沾着饭粒的嘴角。
那眼神……像极了郑博士。
熟悉的厌恶感瞬间泛起。
他,极其厌恶郑博士。
很快,院长像个熟练的侍者,迅速撤走了残羹冷炙,门关上,隔绝了外界,室内只剩下敖别与郑严,空气骤然沉重,无形的张力弥漫,郑严知道,正题来了。
“郑严,”敖别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我来此的目的,你清楚。”
“知道,堂主大人。”郑严的声音平板,毫无起伏。
“敖别。”对方纠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我知你不服,也知你厌烦废话。” 这话仿佛只是客观描述。
郑严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讥诮弧度,终于抬眸,第一次真正将视线投向这位“大人物”。
外表正常,没有奇形怪状,身量比他略矮一线,脸上是近乎凝固的刻板,但那双眼睛……令人烦躁,与郑博士如出一辙的感觉,让人本能地排斥。
仅凭这一点,敖别在他这里的评分,已然跌至谷底。
“你的任务,至关重要。”敖别脸上覆上一层凝重:“西方魔法界全面断联,事态严峻,你将被任命为四国联合行动的领队之一,责任重大,不容有失。”
“为什么是我?”郑严抛出心底盘旋的疑问,语调冷硬。
敖别回应十分简洁:“你们院长认为,你是最优选。”他目光看向郑严,补充道:“而我,在见到你的第一刻,便确定此事非你不可。”
郑严喉间溢出一声嗤笑,嘲讽意味却浓得化不开:“呵,如果你真的像自称的一样看人准确,那你肯定不会选我。”
“恰恰因为你的性格,”敖别斩钉截铁,字字清晰:“我才认可你。”
“……什么?”郑严那总是裹着冰霜的语调里渗入一丝凝滞。
“你的能力,毋庸置疑。”敖别的目光并不锐利,但份量沉重到让他有些呼吸困难:“而你那不肯折腰的桀骜,锋芒毕露的言辞,干脆利落的行事——这些特质或许会让你成为一个令同僚棘手的领队,但足以保证一点:你绝不会让自己受半分委屈。”
郑严的思维,罕见地停顿了一瞬。
他设想过敖别选他的诸多理由:利用、试探、或是借刀杀人……唯独没料到会是这一种。
这话语背后透出的某种……近乎“体察”甚至“回护”的意味,像一根冰冷的探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最敏感的记忆禁区。
太像郑博士了。
那种被看透的窒息感汹涌而至,强烈的厌恶混合着仿佛被侵犯领地的冷怒,瞬间冻结了他的心神,“呵,”他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冷笑,眼底寒芒毕露,“那我保证,东西方友谊的小船,会翻得很难看。”
“你不会。”敖别丝毫没有被他的话语刺激,言语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确信:“你的本质,远未败坏至此。”
郑严沉默了。
他脸上最后一丝表情彻底消失,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原,那双惯常带着讥诮或漠然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尖锐的敌意,如冰锥般钉在敖别那张完美却冰冷的面具上。
下一秒,他猝然转身,连一丝敷衍的告别都欠奉,手臂带动身体——
“砰!”
沉重的合金门在液压装置的尖鸣声中,狠狠撞击门框,震波沿着墙壁扩散开去,那声巨响,是他唯一的、冰冷的回应,在空旷的走廊里久久回荡。
门内,敖别静立原地,看着那扇犹自震颤的门板,郑严无法看到门后的景象,只能想象那张刻板面孔上可能依旧无波的表情,或是那如郑博士般令人不适的眼神,门后的沉默,如同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