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在意识空间中,看着下方十六年前那温馨得近乎不真实的嬉闹场景,理查德的意识体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另一个久远的回忆,那段记忆与眼前的欢声笑语形成了奇特的映照,让他对身边的阿海——北海郡王敖别——有了更复杂也更真实的理解。
那还是在内斐丽特尚未抵达爱登大学任职,他与阿海的关系尚且停留在“值得警惕又忍不住被吸引的异族友人”阶段的时候。
一次,在庄园的阿海假身卧房里,阿海正安静地翻阅着那本w.U.A.关于虫母的研究报告,理查德则百无聊赖地看着c国语教材(当然,他悄悄换了封面,毕竟他想给阿海一个惊喜)。
寂静中,一个困扰理查德许久的问题浮上心头,他看着阿海专注的侧脸,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口:“阿海,我其实一直有点好奇……你作为东方的‘神仙’,是怎么履行‘神职’的?天底下需要帮助、需要救赎的人那么多,忙得过来吗?”
他想象不出,一个人——或者神仙——要如何将爱与精力均分给那么多需要关爱的对象,又如何应对世间无穷无尽的祈愿与苦难。
阿海闻言,从那本写满扭曲生物数据的报告中抬起头来,他脸上惯常的、带着点懵懂的温柔无害表情褪去了,但并非切换成理查德同样熟悉的,属于北海郡王的冷若冰霜的威严。
此刻的他,呈现出一种理查德极少见到的状态——剥离了情绪,理智、平和,甚至带着非人超然的气质。
这与十六年前记忆里那个会被子女“欺负”、笑倒在地的年轻父亲也截然不同,在这种极少见的时刻,理查德才会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与一个寿命漫长、本质与人类迥异的“非人”存在交流。
阿海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理查德身上,语气平缓,没有任何炫耀或说教的意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如同“水往下流”般自然的真理:
“此事说来话长,不过长话短说的话,就是——我会筛选‘同舟共济’的对象。”
“筛选?”理查德挑眉,这个词带着一种冷酷的效率感,与他认知中“神仙”应有的悲天悯人似乎有些出入。
“是。”阿海点了点头,他的声音温和,且不容置疑:“幼时启蒙,我读圣贤书,深受感召,也曾立志效仿古之圣贤,试图将心中大爱分割出无数均等份额,遍洒天下,泽被苍生。”
他微微停顿,像是回忆起了那段稚嫩而纯粹的岁月,眼神有一瞬间的悠远,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清明。
“然而,建立同济堂,并且在人世间行走、观察、体悟了多年后,我逐渐理解了一件事:世界上,确实存在无法被‘济’,或者……不配被‘济’之人。”
不配?
理查德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词,感觉脊背窜起一丝凉意,这种理所当然又自上而下的评判,何等傲慢,很难让人不心生凛然。
阿海并未察觉理查德的细微不适,或者说,他察觉了但并不认为这需要改变,他继续用那平缓的语调解释:“在我看来,天下生灵,草木鱼虫,人类‘异族’,在生命本质上本无不同,真正为生命赋上独特色彩、区分其价值与重量的,是‘精神’,是‘尊严’,拥有了这些,生命才拥有了意义与重量,才值得被铭记,被珍视,也与我等同济堂‘共济’。”
他看向理查德,黑色的眼眸深邃如同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无尊严、无精神者,不过是一具能呼吸、能活动的皮囊,是行走于世间的行尸走肉,他们或许会哭会笑,会追逐利益,会畏惧死亡,但其内核是空洞的,没有自我坚持的原则,没有超越生存底线的追求,没有守护某些事物的信念,我不会分给这样的存在半分眼神,即便我耗费神力去救治,于其本身,于这天地,又有何益?”
“因此,我为自己,也为同济堂,新立下了一条规矩——无尊严无精神者,不救。”
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理查德看着阿海,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这番言论与他从小到大接受的人道主义教育、与w.U.A.宣扬的“保护所有生命”的准则背道而驰,这无疑是傲慢的,是冰冷的,是将生命分成了三六九等。
但……该死的,他是疯了吗,仔细一想,竟然找不出什么根本性的毛病来反驳。
同济堂本质上是一个医道宗门,一个救援组织,它哪怕背靠人类政府的资助,但也并非公权力机构,没有义务对所有人无条件施救,任何一个组织,哪怕是蓝十字会,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也会有自己的救助优先级和标准,而敖别提出的“精神与尊严”,虽然听起来抽象而严苛,但细想之下,何尝不是一种对生命‘质量’的极高要求?他救的,是那些即便身处绝境,依然闪烁着人性或灵性光辉的存在。
这或许就是神仙与凡人在视角上的根本差异,凡人容易被表象的苦难打动,而活了太久、见了太多的神仙,或许更看重灵魂的成色。
“……我大概明白了。”理查德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气,带着点复杂的情绪:“很独特的标准,但仔细想想,好像也确实符合你的行事风格。”
阿海见他理解了(或者说接受了),脸上那层非人的超然气质便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褪去,重新变回了那个理查德熟悉的、带着点单纯气的阿海,他甚至还微微歪了歪头:“理查德,你觉得我这样做不对吗?”
理查德看着他瞬间切换的状态,有些失笑,摇了摇头:“不,没什么不对,这是你的道,你的选择,只是……”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阿海,“按照你这个标准,当年在d市海边,那个脏兮兮、哭得快傻掉的小鬼,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精神’和‘尊严’的样子吧?你怎么就救了?”
他指的是他们初遇的那一晚。
阿海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理查德会突然提起这个,他眨了眨眼,与刚才论述准则时的理智判若两人:“那不一样。”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哪里不一样?”理查德追问,带着点促狭。
阿海张了张嘴,似乎想用那套“精神尊严”的理论来解释,却发现根本套用不上,当时的理查德,就是一个被巨大创伤击垮、符合“行尸走肉”定义的孩童,他支吾了一下,小声而快速地说道:
“……随心而为罢了,看到你,我就想救。”
好吧,他差点忘了,阿海还喜欢随心而为,真是正反话都被他说了。
理查德笑着看阿海有些躲闪的眼神,心中那份因他刚才那番“冷酷”言论而升起的寒意,瞬间被一股汹涌的暖流冲得七零八落。
他忽然明白了,敖别的“筛选”,或许适用于他遇到的绝大多数生命,但总会有那么一个,或者几个特殊的存在,能够轻易地穿透所有理性的准则,直抵他内心最柔软的核心,让他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不求回报。
而自己,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成为了那个“例外”。
这份认知,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让理查德心悸,它无关算计,无关利益,甚至无关他是否“值得”,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吸引与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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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低低地笑了起来,阿海疑惑地看向他,二人此时意识相连,他不知道理查德为什么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而且心情很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