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夏天特别热。莫纯的声音低沉下来,像在讲述一个与她无关的古老传说。纺织厂的筒子车间像个蒸笼,温度计永远停在40度以上。我和阿静——你妈妈——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工资却只够买几斤糙米。
她站起身,走向那面武器墙,取下一把看起来最普通的匕首,在手中轻轻把玩。刀刃反射的光斑在天花板上游走,像一只不安分的萤火虫。
那年我十八岁,你妈妈二十。我们有个赌鬼父亲,他唯一的好处就是经常不回家。莫纯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直到有一天,他欠下了这辈子最大的一笔赌债——相当于我们全家十年的收入。
魏东看到她的手紧紧握住匕首,微微颤抖。
讨债的人来了七个,都拿着铁棍。他们把父亲拖到巷子里,当着我妈的面...莫纯突然停下,深吸一口气,细节就不说了。总之那天之后,我们没了父亲,母亲也崩溃了。一个月后,她喝下了半瓶敌敌畏。
窗外的海风突然停了,房间里安静得可怕。魏东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莫纯略显急促的呼吸。
债主没放过我们姐妹。他们闯进我们家那天,阿静把我藏在米缸里。莫纯的眼神变得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我透过缝隙看到他们把她拖走,听到她的哭喊声...我本该站出来保护她的,但我没有。我躲在那个该死的米缸里,像只吓破胆的老鼠。
一滴泪水从她眼角滑落,但她很快抹去,仿佛为自己的软弱感到愤怒。
第二天我被发现了。债主看着我的脸,突然笑了。他说:这个长得不错,能卖个好价钱。莫纯的声音变得冰冷,那天下午,我被带到了。
红雀...魏东轻声重复这个陌生的名字。
表面上是高级会所,实际上是地下世界的交易中心。莫纯放下匕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相册,翻到某一页递给魏东。照片上是一栋老式洋房,门口挂着红雀俱乐部的牌子,看起来平平无奇。那里有赌场、毒品、妓女,还有...杀人合约。我被带到一间装饰华丽的房间,一个穿着旗袍的中年女人像评估牲口一样打量我。
魏东看着照片背面写着的日期:1976年8月15日。照片上的建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处女?女人问。带我来的男人点点头:验过了,干净的。三千。女人伸出三根手指。太少了,这丫头模样好,至少五千。三千五,不卖就带走。
莫纯模仿着当时的对话,声音忽高忽低,活灵活现地重现那个可怕的场景。最终交易以四千元成交,十八岁的林小纯——她当时的名字——被剥光检查,然后关在一间小房间里,等待的客人。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马桶。墙上贴着褪色的墙纸,上面是俗气的玫瑰花图案。莫纯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相册,我以为我的人生完了。直到那天晚上,莫爷来了。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提到这个名字时,她眼中闪过一丝魏东读不懂的光芒。
莫爷是红雀的常客,四十出头,总是穿着考究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举止优雅得像上流社会的绅士。但他眼神冰冷,看人时像在看一件物品,而非活生生的人类。那天晚上他喝多了,红雀的妈妈桑把几个新来的女孩带到他面前让他挑选。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问我会不会泡茶。莫纯轻笑一声,那笑声中竟带着几分少女般的羞涩,我说不会,但我可以学。他就笑了,那种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玩具的笑容。就这个吧。他说。
她以为等待她的是可怕的初夜,但莫爷只是让她坐在对面,给她讲了两个小时的国际象棋。他说话声音很轻,带着某种催眠般的韵律,教她每个棋子的走法,各种开局和战术。凌晨时分,他给了妈妈桑一叠钞票,把她带出了红雀。
我以为他买下了我,但出了红雀,他就说:小姑娘,你自由了。莫纯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魏东。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我站在凌晨空荡的街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爷已经转身要走,我突然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
带我走。我说。莫爷转身,月光下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为什么?我没有地方去。我仰着脸,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而且...你不是好人,对吗?我想学。
莫爷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你想学做坏人?我想学活下去。我说。
魏东看到莫纯的手紧紧抓住窗台,眼神茫然。窗外的海面上,夕阳正在下沉,将整个世界染成血红色。
莫爷收留了她,给她起了新名字——莫纯。起初她只是帮他打理公寓,做饭洗衣。他的公寓堆满了书,从《战争论》到《本草纲目》,从《孙子兵法》到莎士比亚。每天晚上,莫爷会考她当天读了什么,答错了就用戒尺打手心。
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莫爷带我去了一座废弃的工厂。莫纯的声音突然变得紧绷,那里绑着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杀了他。莫爷递给我一把刀。
魏东的笔停在笔记本上,墨水晕开成一个黑色的圆点。
我的手在发抖。那个男人哀求地看着我,嘴里塞着布条,发出呜呜的声音。为什么?我问莫爷。他强奸并杀害了六个女孩,最小的只有十二岁。莫爷的声音冰冷,警方找不到证据,法院判不了他。但我知道是他做的。
莫纯转过身,直面魏东。夕阳的余晖从她背后照过来,给她镀上一层血色的轮廓。
我接过刀,走向那个男人。我的手不再抖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我没有犹豫。刀刺进他喉咙的感觉...很奇怪,温热又粘稠。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盯着我看,直到光芒完全消失。
魏东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面前这个瘦小的老妇人突然变得陌生而可怕,她描述杀人时的平静比任何夸张的描述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莫爷从那晚开始正式训练我。莫纯走回武器墙,轻轻抚摸每一把武器,像在问候老朋友,他教我格斗、射击、下毒、伪装,教我如何利用女性的优势接近目标。我学得很快,他说我有与生俱来的天赋。
她取下一把细长的匕首,刀刃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这是我的第一把武器,莫爷送的,意大利制造,刀刃上有血槽,可以防止被吸住。我用它杀了七个,然后换成了更安静的方法。
魏东的喉咙发紧:为什么要...换方法?
因为血很难洗干净。莫纯微微一笑,那笑容让魏东如坐针毡,而且尖叫的男人太吵了。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体佝偻得像只虾米。魏东慌忙上前扶住她,触手之处瘦骨嶙峋,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她嶙峋的肋骨。她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喷雾剂吸了几口,呼吸才渐渐平稳。
药...越来越没用了。她喘息着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时间不多了,东子。明天...明天我告诉你关于雷万山的事。
魏东正要追问,门铃突然响了。莫纯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手伸向茶几下方——魏东这才注意到那里藏着一把小巧的手枪。
她厉声问道,声音中的虚弱一扫而空。
是我,周医生。门外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
莫纯松了口气,示意魏东去开门。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门口,提着老式医药箱,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温和而疲惫。他看到魏东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恢复职业性的微笑。
你是阿静的儿子吧?我是周明德,你小姨的...他犹豫了一下,医生。
魏东侧身让他进门。周医生熟门熟路地走到莫纯身边,看到桌上的酒瓶时皱起眉头。
又喝酒?你不要命了?他的语气中带着责备,却又透着无可奈何的宠溺。
反正也没几天了,不如痛快些。莫纯无所谓地耸耸肩,却乖乖让周医生给她量血压。
周医生给她做了全面检查,脸色越来越凝重。你必须住院,现在。你的肺部感染加重了,心脏负荷也...
不去。莫纯干脆地拒绝,给我开点强效药就行。
小纯!周医生突然提高音量,随即又软下来,至少让我给你打一针抗生素。
莫纯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周医生从医药箱里取出针剂,动作娴熟地为她注射。魏东注意到当针头刺入皮肤时,莫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明天我再来。周医生收拾好东西,临走时对魏东使了个眼色。
魏东送他出门,周医生在走廊上压低声音说:她随时可能...你知道的。最好有人24小时陪着。
她到底...魏东刚要询问,周医生摇摇头。
让她自己告诉你吧。他的眼神复杂,有些事...我答应过永远不说。
回到客厅,莫纯已经又点上了一支烟,望着窗外的海浪出神。注射的药物似乎让她精神好了些,脸颊甚至有了些许血色。
周明德是个好医生。她突然说,也是我杀过的唯一一个医生的儿子。
魏东震惊地看着她。
别那副表情。她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我没杀他父亲,但我认识那个杀手。这是另一个故事了...明天再说吧。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海面上的月光像是一条银色的道路,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莫纯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既像十八岁的少女,又像来自地狱的使者。
留下来吃晚饭吧。她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命令,我做了红烧鱼,阿静以前最爱吃的。
魏东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神秘小姨的了解,可能还不如对那些他采访过的陌生名人的多。而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将在血与罪的回忆中,重新认识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