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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窟深处,时间像冻在岩缝里的水。

林衍蜷坐在冰冷的草铺上。体内那丝流淌如冰凉水线的灵气缓慢而坚定地盘旋壮大,像推磨推久了的身体本能般熟悉着灵气的流动轨迹。初开灵台的敏锐并未消减,反而在这种静修中更加清晰。他能听到隔壁铺位疤脸老刀夜里翻身压到空袖管发出的粗重喘息;能嗅到麻杆身上那股常年洗不掉的腐血、药草渣与劣质烟叶子混杂的复杂臭味;甚至能依稀分辨出洞窟深处那堆妖兽残骸消腐药粉下,某种甲壳腐朽发酵产生的、类似烂枣子的甜腻酸气。

腰牌上那个尖锐的“甲”字棱角隔着皮甲硌在胸前,时刻提醒着他的位置——沧溟剑宗这座大冰山最底层阴影里的一块冻土。疤脸老刀的惨状犹在眼前,麻杆那带着血腥气的醉话也萦绕耳旁:“宝贝?你他妈得有命拿!”

但力量在滋生。哪怕只有一丝。

沉重的、冻结的寒铁闸门被从外面拉动时发出的刺耳刮擦声猛地撕裂了洞窟里沉闷的喘息。

天光从门缝里涌进来一点点,只照亮门口三尺地。一道影子被拉得又斜又长,投射在滴水的岩壁上。是刘长老身边那个姓胡的老杂役。胡老杂没进来,只把半边枯瘦发青的脸卡在门缝的寒光里,声音像铁锈刮在冰棱上:

“甲字队!醒醒!拉尸体的时辰到了!” 他浑浊的眼珠扫过洞里或坐或卧的暗色人影,“新下的‘耙子’跟上!死了烂坑里别怪没提前吭气!”

最后半句是对着林衍和新来的两个瘦小身影说的,带着一种麻木的厌烦。

人群沉默地起身。没有应和,没有抱怨,只有皮甲摩擦的窸窣声、靴子踩碎冰碴的嘎吱声。疤脸老刀甩着空袖管当先站起来,独眼像淬过冰水的刀锋,刮过麻杆和另外两个还算完好的老油条,最后落在林衍和两个脸无血色、缩在角落里的稚嫩少年身上。

“你,”疤脸老刀朝林衍努了努下巴,声音嘶哑,“把门口筐里的家伙事儿分了!” 他一脚踢向另一个缩着脖子的黄毛小子,“还有你!抖个屁!站直了!” 又对着那个脸色惨白、身形瘦得像一阵风能吹倒的女孩哼了一声,“跟着走,掉队了没人回头捡你。”

洞窟门口巨大的金属网筐,冻满了乌黑碎裂的冰坨。麻杆熟门熟路地扒开表层冰冻杂物,拖出里面捆扎在一起的几件东西:几把比林衍在广场拿到的那把更沉、更厚、刃口布满狰狞锯齿和倒钩的、形如巨大野兽獠牙的精铁锯齿短刀;几个半旧的水牛皮背囊,里面似乎装着杂物。还有三根丈长的乌黑铁钎,一端磨得尖锐,另一端像个歪把铲头,通体冰冷黝黑,掂在手里沉得压手。

麻杆将那锯骨短刀抛给疤脸老刀,又分给林衍一把,自己也揣了一把在腰后。铁钎则分给那黄毛小子和叫“小鱼”的瘦弱姑娘一把,林衍也分到一根。触手冰冷粗糙,带着浓郁的机油和未洗净的陈旧血腥混合气,直冲鼻腔。

“背上!” 疤脸老刀将那沉重的旧皮囊甩给林衍,自己则将另一个扣在空荡的左肩上,用绳栓勒紧。林衍依言背上,那里面东西不多,却压得肩膀微沉。

疤脸老刀最后拖出个小得多的油布袋子。解开绳口,一股极其刺鼻、混合了强烈硫磺味、鱼腥气、腐烂草木气息的浓烈怪味瞬间弥漫开来!连周围的寒气似乎都被熏得扭曲了一下。几个老油条面不改色,林衍身后的黄毛小子和那小鱼姑娘却被呛得连声咳嗽,眼泪直流。

“啧!”疤脸老刀独眼闪过一丝鄙夷,又从袋子里掏出几只像是某种皮革和油毡布缝制、只露出眼睛鼻孔的简陋面罩。“新来的都戴上!别沾到脸上,这玩意儿烧皮子!”

林衍沉默地接过面罩。入手粗糙油腻,散发的气味更是令人作呕。但疤脸老刀那句话让他心下一凛——“烧皮子”?他默默套上,那浓烈刺鼻的气味被过滤了一层,依旧顽固地钻入鼻腔,但没那么呛人了。黄毛和小鱼也忍着恶心戴上。

麻杆在旁边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对林衍和新来的道:“别嫌臭!这可是好东西!‘腐心粉’!战场上死气最重、污血最厚的地方,有些死煞之气能钻入活人灵窍,蚀人心智,让人发狂而死!‘腐心粉’虽臭,却是最贱最能冲这死煞气的玩意儿!撒一点,能撑开一片清净地!就是……”他脸上的麻子扭了扭,“……它招蚂蚁,那种……吃死人肉长得比狗都大的铁头黑蚂蚁!小心点撒,也别弄自己手上太多。”

招蚂蚁?林衍低头看了看那粗糙油腻的面罩,又掂了掂背囊里那小袋分量不清的腐心粉。这防护,代价不小。

没时间细想,闸门再次开启缝隙,胡老杂已经不耐烦地在外跺脚。疤脸老刀将油布袋拴在腰带上,一挥手:“甲字队,走!”

冰窖之外,寒风刺骨依旧。

一行人沿着嶙峋冰道往下,沉默地行走。空气越来越阴冷,风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腥气也越来越浓重。疤脸老刀走在最前,独臂握着的精铁锯齿刀偶尔反射一点天光,像野兽冰冷的牙。麻杆在他侧后方半步,手里掂着短刀,三角眼警惕地扫视着冰道两侧陡峭的岩壁阴影。林衍默默跟在麻杆身后,握着冰冷的玄铁钎杆,感受着体内那缕冰冷气息的流动,不断调整步伐在湿滑地面的着力点。黄毛小子和小鱼姑娘紧跟在最后,脚步拖沓虚浮,踩滑了好几次,几乎摔进深不见底的冰缝,被林衍回身一把拉住。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冰道尽头地势陡然下斜,前方豁然出现一片无比诡异的地貌。

仿佛一片被烧焦又被冻凝了的巨大锅底!地势低洼深陷。灰色的天空被周围耸立的、光秃秃的黑色玄冰绝壁严严实实地圈着,显得更加阴沉压抑。谷底地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灰白与暗红黑混杂的硬壳冰尘!无数道巨大的、如同洪荒巨兽挣扎翻滚留下的爪痕沟壑纵贯四野!断折破碎的兵刃斜插在冻土中,残破扭曲的甲片被冻结在冰壳下,隐约可见,散发着不祥的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凝固铁锈、腐肉油脂、焦糊硫磺和浓郁血腥混杂的气息!

这就是“鬼哭峡”!林衍心头一紧。疤脸老刀之前话语中的死亡阴影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扑面而来!

疤脸老刀在最边缘一块隆起、布满冻结黑色污垢的高地上停下脚步,解下背上沉重的旧皮囊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回头,扫了一眼脸色惨白、身体发抖的小鱼和强撑着站定的黄毛小子,独眼最后落在林衍那张掩藏在油布面罩下的脸上。

“耙子们听好了!” 疤脸老刀嘶哑的嗓门如同在冰渣子上摩擦,指向谷底那片狼藉死地,“咱们清淤司甲字队,干的就一个活儿!三样东西!残渣!矿渣!尸渣!”

他手指猛地戳向谷底最近一道巨大爪痕里冻结着的一块形状奇特的、泛着幽蓝色金属光泽的扭曲碎骨:“看见那个了没?裂甲地龙的尾巴骨渣!这玩意儿看着恶心,敲下来是磨‘土遁符箓’的好材料!抠它,就归抠它的人!宗门抽三成,剩下的自己留着换功勋!” 麻杆看着那骨头,眼底闪过一丝贪婪的光。

疤脸老刀脚下一踢,一块灰白色、裹着冰壳的石头被他踢飞出去,啪地砸在不远处一块焦黑、布满网状裂痕的巨大岩石上,震落一层灰白粉末。

“这整片谷底地下!都是‘黑耀晶矿层’给炸塌方崩碎的矿渣石!这黑石头里,偶尔裹着更黑的!指甲盖大小、发亮的‘伴生寒铁精’!这玩意儿沉、硬,是‘玄甲峰’那帮孙子打重甲护心镜的宝贝!摸到一块拳头大的,够你换半瓶‘凝气丹’嚼半年!”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如同冰刀剐骨,“但……抠这东西,得用你们手里的铁钎!往深了撬!劲道得有准!弄错了石头纹路,或者撬到埋底下没炸响的‘焚火石瘤’……”

疤脸老刀独眼扫过新来的三人,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指不定哪块石头底下就喷出一道‘地炎煞气’,沾上点火星子……你就跟这块石壳一个下场,等着我们下回把你耙出来卖矿渣吧!”

黄毛小子和小鱼姑娘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最后,疤脸老刀从旁边冻土里拔出一柄锈蚀了大半、剑柄断裂的残剑,那断口处凝结着一大块暗红发黑的污冰!“最难搞的,就是这些渣子!”他重重将断剑插回冻土,剑柄嗡鸣。

“烂掉的修士,烂掉的妖兽,混在土里的断手断脚烂骨头肠子!裹在泥巴里的储物袋残片或者……没引爆的小法器碎片?”疤脸老刀的声音毫无温度,“这些东西,要么缠着死人的血咒怨气,弄不好就得着了道!要么藏着陷阱!宗门规矩,清淤司捞到修士的残片遗物,储物袋里东西上缴九成半!自己只能抽半成!不值当拼命!真碰上了别贪!扔旁边显眼地方!自有专人来收!”

他从腰间解下那个装了腐心粉的油布袋,捏出一小撮惨绿粉末,手指一搓,粉末随风无声地飘散出去,落在不远处一道冻结着大量褐色凝固物的冰壳沟壑里。

那粉末一接触到冰面污秽,立刻腾起一缕极其稀薄、带着强烈刺激性味道的灰绿色烟气!

“滋……”

冰面上那褐色的、似乎残留着某种腐肉的组织部分,在烟气掠过时立刻发出极其轻微的腐蚀声,像是滚油泼到了雪地上!一小团扭曲如细小毒蛇般盘踞在冰壳纹理深处的阴晦黑色气息剧烈挣扎了一下,瞬间被绿烟绞得粉碎!

疤脸老刀收回手,冷冷道:“看见什么不对劲的冰面污秽,或者闻到特别重的尸腐气、煞气、阴风,感觉头皮发麻脑子发昏……甭多想,撒粉!”

他捏着布袋口,重新系回腰间:“撒粉的时候看准风头!这东西招蚂蚁!闻着味爬过来的铁头黑蚁,嘴比刀子利,专撕破皮!那玩意儿一来就是一群,啃铁皮甲跟啃豆腐似的!撒粉点个圈把自己围住!人待在粉圈里,比什么符箓都管用!”麻杆在旁边补了一句,眼底闪过一丝忌惮。

疤脸老刀不再啰嗦,指了指自己脚下的高地:“这个点,清干净,作为临时歇脚站。这里背风,地势高一点,真遇上大麻烦,往这里跑!”他又指了指旁边一道巨大的、倾斜着扎入冻土的巨兽腿骨形成的天然矮墙,“麻杆,你跟我,带两个新人从巨骨西面沿着那道最深爪痕往里清!林衍!”他点了点名字,“你,带着剩下那个新小子,从东面那道裂缝开始!贴着岩壁根子清!眼睛放亮!铁钎子底下撬的时候手别软!更注意脚下!谁知道冰壳底下是冻死的煞地鼠还是半截能咬人的怨灵獠牙!”

他独眼扫过所有人,那眼神冰冷得不带丝毫生气:“最后一句!记住了!在这鬼哭峡里,看见好东西,别喊!闷声揣怀里!看见危险,别吱声!自己想法子躲!真跑不了了……别指望旁人救你!谁碍了我的路,踩你过去的时候我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冷厉刺骨的话语砸在死寂的鬼哭峡上空。林衍握紧了冰冷的玄铁钎,冰冷的玄铁锯齿刀斜插在后腰皮鞘中,硬邦邦地硌着骨骼。背囊里那小袋腐心粉如同一个隐藏祸患的沉重砝码。面罩过滤后的空气,腐臭、铁腥混合着硫磺味的古怪寒气依然浓烈。脚下是遍布狰狞爪痕与冻结污秽的冰壳冻土。

疤脸老刀不再看他们,拔出腰间锯齿刀,狠狠往冻土里一插,往西指了个方向:“开工!”

麻杆立刻抽出短刀跟上。黄毛小子和小鱼浑身一抖,在小鱼下意识看向林衍的茫然目光中,疤脸老刀已一脚踏出临时据点的高地边缘,毫不犹豫地踩向那片铺满黑色凝冰与残甲碎刃的地狱谷地。

林衍的目光转向自己负责的东面。那道深邃裂缝边缘裸露的暗色岩壁,像是被血浸泡了千百遍,冻结的冰层下,一道深深的、如同某种巨型掠食者利爪刮过石壁的狰狞沟壑旁,溅射状冻结着大片干涸发黑的大片污迹。污迹中心,隐约嵌着几块闪烁着森然寒光、如同黑色断刀的利爪尖!

他深吸一口带着浓烈腐臭的冰冷寒气,体内那丝微弱灵力悄然加速流转。一步踏出高地,踩向那死寂无声的、深陷的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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