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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

清淤司驻地深处,那条通往“鉴渣堂”的岔道口,弥漫着一股比别处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混合气味。浓重的劣质消毒药水味、陈年血腥的锈蚀气、妖兽内脏腐败的酸腥,还有某种类似硫磺与骨粉混合燃烧后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仿佛能渗透骨髓的污浊气息。

林衍背着那个沉甸甸的牛皮囊,站在岔道口外。寒髓剑斜插在背后特制的简陋皮鞘里,冰冷的剑柄贴着他的后颈,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他换上了一套相对干净些的褐色皮甲,但上面依旧残留着洗不净的暗红污迹和淡淡的腥气。胸前那道被碧髓生肌膏治愈的伤口只剩下一条浅淡的红痕,但体内经脉的隐痛和灵力透支后的虚弱感仍未完全消退。

岔道口内光线昏暗,只有尽头处一扇厚重的、由某种暗沉金属铸造的大门敞开着,门内透出昏黄摇曳的油灯光芒。门楣上方挂着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暗红色的、仿佛干涸血迹般的颜料写着三个扭曲的大字——“鉴渣堂”。

空气死寂。只有门内隐约传来金属器物碰撞的叮当声,以及某种液体滴落的“嗒、嗒”声。

林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迈步踏入岔道。

通道不长,两侧岩壁上挂着几盏劣质的兽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凝结着黑紫色污垢的冻土地面。尽头便是鉴渣堂。

堂内空间不大,如同一个巨大的屠宰场后厨。中央是一张巨大的、覆盖着厚厚一层暗褐色污垢、边缘凝结着冰碴的金属台案。台案上散乱地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锈迹斑斑的剔骨刀、带着倒钩的铁钳、布满凹痕的金属锤、还有几把刀刃磨得发亮的短柄斧。空气中那股混合怪味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几乎令人窒息。

台案后,一个矮胖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佝偻着腰,用一把短柄斧费力地劈砍着台案上一块冻结的巨大兽骨。那人穿着一身油腻得发亮的黑色皮围裙,围裙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痂、黑紫色的泥浆和灰白色的骨粉。油腻的头发纠结成一绺一绺,紧贴在肥硕的后颈上。随着他每一次挥斧,肥肉堆积的腰背便跟着剧烈抖动,发出沉闷的喘息声。

“咚!咚!咚!” 斧刃砍在冻骨上,发出沉闷的钝响,骨屑飞溅。

林衍走到台案前,将沉重的牛皮囊放在沾满污垢的金属台面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矮胖身影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直起腰,转过身来。

一张油腻腻、如同发面馒头般肿胀的肥脸出现在林衍面前。皮肤粗糙,布满坑洼和暗红色的酒糟鼻。一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小眼睛,浑浊发黄,眼白里布满血丝。他嘴里叼着一根不知是什么兽骨磨成的烟斗,正吧嗒吧嗒地抽着,喷出一股带着浓烈腥臭的劣质烟草味。

这人便是鉴渣堂的执事,姓刁,绰号“刁胖子”。在清淤司底层,“刁胖子”三个字代表着贪婪、刻薄和绝对的不好惹。

刁胖子浑浊的小眼睛在林衍脸上扫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审视,仿佛在看一块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石头。他的目光随即落在那个鼓囊囊、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牛皮囊上,细缝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精光。

“新来的?” 刁胖子拿下嘴里的骨烟斗,在台案边缘磕了磕烟灰,声音沙哑油腻,“甲字队的?疤脸老刀那队?”

林衍点了点头,没说话。

“哼。” 刁胖子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伸出油腻肥厚的手掌,一把扯过牛皮囊的系绳,粗暴地拉开袋口。一股更加浓烈的血腥腐臭瞬间弥漫开来。

他探手进去,如同掏垃圾般在里面翻搅起来。动作粗鲁,毫不在意那些沾着污血冰碴的材料是否会被损坏。很快,他掏出了那块墨黑色的腐沼鳄甲(脊心鳞),掂了掂,又掏出那块惨白色的骨蜥尾椎(煞骨),随手丢在沾满污垢的台案上,发出“啪嗒”两声闷响。

“就这?” 刁胖子小眼睛里满是嫌弃,用短柄斧的斧背敲了敲那块墨黑骨板,“腐沼鳄的背甲?品相一般,杂质太多,最多……算个中下品!” 他又用斧尖戳了戳那块惨白尾椎,“骨蜥的烂尾巴骨头?死气都快散光了!下下品!垃圾!”

他抬起头,油腻的肥脸上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小子,第一次来鉴渣堂吧?不懂规矩?清淤司捞上来的东西,十成里有九成九都是垃圾!能换点功勋就不错了!别指望能发大财!”

说着,他随手从台案底下摸出一个油腻的算盘和一本沾满污渍的账簿。肥短的手指在算盘珠子上噼里啪啦一阵乱拨。

“腐沼鳄脊心鳞,中下品,作价……十五点功勋!” 他报出一个数字,眼皮都没抬。

“骨蜥尾椎煞骨,下下品,作价……五点功勋!” 他又拨了一下算盘珠。

“嗯……” 他目光扫过牛皮囊里剩下的那些零碎——几块品相稍好的妖兽鳞片、几根断裂的锋利骨刺、还有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金属碎片。“这些破烂……打包算你……十点功勋!总共三十点!算你小子走运,给你凑个整!”

刁胖子啪地合上账簿,从腰间油腻的皮袋里摸出三枚刻着“三十”字样的粗糙铁质功勋牌,随手丢在台案上,发出叮当脆响。那动作,如同打发叫花子。

林衍看着台案上那三枚冰冷的铁牌,又看了看被刁胖子随意丢在污垢中的两块价值不菲的材料。疤脸老刀的话在耳边回响:“……抠它,就归抠它的人!宗门抽三成,剩下的自己留着换功勋!” 按照疤脸老刀的说法,这块脊心鳞至少值一百功勋,尾椎煞骨也能值五十以上!更别提那些零碎加起来也远不止十点!

这刁胖子,克扣得明目张胆!吃相难看至极!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林衍心底升起。他并非在意这点功勋,而是这种被当成傻子随意揉捏的屈辱感!清淤司的命是耗材,连这点用命换来的“渣”都要被如此盘剥?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刁胖子那张油腻得意的肥脸。体内那缕冰核灵力因情绪波动而微微加速流转,带来一丝清凉,压下了翻腾的怒意。

“执事,” 林衍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鉴渣堂内污浊的空气,“这块腐沼鳄脊心鳞,品相完整,阴煞土气凝而不散,边缘冰封切口平滑,杂质极少。按《沧溟外门杂物录》丙字卷七十三页所述,当属上品,作价至少一百一十功勋。”

他顿了顿,指向那块惨白尾椎:“骨蜥尾椎煞骨,煞气内蕴,螺旋骨纹清晰,断口冰封无泄气之相。同录丙字卷八十九页,此类煞骨,品相完好者,作价不低于五十五功勋。”

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火气,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铁钉,一颗颗钉在刁胖子油腻的肥脸上!

刁胖子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小眼睛猛地瞪大!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穿着破烂皮甲、背着剑的清淤司“耙子”!

这小子……竟然知道《沧溟外门杂物录》?!还他妈精确到卷数和页码?!这怎么可能?!那玩意是鉴渣堂内部用来定价的参考,连很多外门弟子都未必知道全名!一个刚进清淤司没几天的“耙子”……怎么可能?!

一股被戳穿的羞怒瞬间冲上刁胖子的脑门!他肥脸涨得通红,如同煮熟的猪肝!油腻的肥肉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

“放你娘的狗臭屁!” 刁胖子猛地一拍油腻的台案!震得上面的工具叮当作响!唾沫星子混合着劣质烟草的臭味喷溅而出!“哪来的小杂种!敢在鉴渣堂撒野?!规矩是老子定的!我说多少就是多少!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拿狗屁杂物录压老子?!”

他越说越怒,肥胖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油腻的手指几乎戳到林衍鼻尖上!唾沫横飞,面目狰狞:“不服?!不服就给老子滚!东西留下!功勋点一个子儿都没有!清淤司的垃圾,老子说它是垃圾它就是垃圾!再敢啰嗦一句,信不信老子让你连这身皮都扒下来滚蛋?!”

咆哮声在狭小的鉴渣堂内回荡,震得屋顶冰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昏黄的油灯光芒在刁胖子因愤怒而扭曲的肥脸上跳动,将他映照得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贪婪恶鬼。

林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对扑面而来的恶臭唾沫和狰狞咆哮,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连一丝厌恶都欠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刁胖子。

那双眼睛……平静得如同万载玄冰下的深潭。

没有波澜,没有情绪,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漠视一切的……空。

仿佛眼前这个唾沫横飞、暴跳如雷的肥胖身影,并非一个掌管生杀予夺的鉴渣堂执事,而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一缕污浊腥臭的空气,一块即将被扫入垃圾堆的腐肉。

就在林衍目光落下的瞬间!

正咆哮到唾沫横飞、气势汹汹的刁胖子,声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呃……嗬……”

他肥硕的身躯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间冻僵的肥猪!那双因愤怒而瞪圆的浑浊小眼睛,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里面所有的暴怒、贪婪、嚣张……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炭火,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他看到了什么?

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刁胖子仿佛看到了一片浩瀚无垠、死寂永恒的…漠然与至高!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生命!只有无穷无尽的、冻结了时间与空间的……绝对零度的黑暗与寒冷!在那片黑暗寒冷的中心,似乎盘踞着一尊无法形容、无法直视、超越了所有认知极限的……存在!那存在仅仅是投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注视”,便让刁胖子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恒河沙粒!卑微得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他所有的愤怒、贪婪、依仗的权势……在那道目光下,都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只剩下最纯粹、最原始的……湮灭的恐惧!

“噗通!”

刁胖子双腿一软,肥胖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瘫跪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膝盖撞击冻土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浑身肥肉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打颤!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他油腻的皮围裙和内衣!一股浓烈的尿骚味瞬间弥漫开来——他竟被吓得失禁了!

“饶……饶命……” 刁胖子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赶紧将三枚功勋牌换成了面值最大的功勋牌,随后瘫在地上,如同一条被抽筋剥皮的肥蛆,连抬头再看林衍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那双浑浊的小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仿佛看到了真正的……天敌!

鉴渣堂内死寂一片。只有刁胖子粗重恐惧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回荡。昏黄的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污秽的墙壁上,扭曲成一团颤抖的、丑陋的肉球。

林衍微微皱了皱眉。他有些不解地看着瘫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刁胖子。自己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了两句话……这人怎么就吓成这样?还尿了裤子?

他懒得深究。弯腰,从污秽的台案上捡起那三枚冰冷的铁质功勋牌,又将自己带来的牛皮囊系好,重新背在身后。整个过程,刁胖子如同死狗般瘫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林衍最后看了一眼瘫软如泥的刁胖子,没再说话,转身,背着沉重的皮囊和冰冷的寒髓剑,迈步走出了弥漫着尿骚味和恐惧气息的鉴渣堂。

昏黄的灯光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斜长,投在污秽的冻土地面上,如同一条沉默的冰河,无声地流淌过这片污浊的泥潭。

直到林衍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岔道口外的黑暗中,瘫在地上的刁胖子才如同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彻底瘫软下去,如同一滩真正的烂泥,趴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只剩下身体无意识的、恐惧的抽搐。那双浑浊的小眼睛里,只剩下那片浩瀚死寂的冰封绝域带来的、永恒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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