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沉,将白日的喧嚣与燥热一并吞没。棠音阁内,灯烛早已点燃,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份凝重。晚膳用得安静,苏云璋虽神色如常,与柳清徽说着些家常闲话,但那偶尔凝滞的眼神与较平日更为沉默的举止,终究瞒不过与他心意相通的妻子。
撤去杯盘,摒退左右,阁内只余他们二人。窗外寂寂,唯闻夏虫啾鸣,更衬得室内一片静默。
柳清徽并未急于询问,她执起素瓷壶,为他重新斟满一杯温热的山楂饮子,声音柔和如常:“夫君今日似有心事,可是南下之行,尚有难处?”
苏云璋抬眸,对上她清澈见底、满是关切的目光,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这温柔的注视轻轻拨动了一下。他知她聪慧,定已察觉端倪,隐瞒反倒让她徒增忧虑。他接过杯盏,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沉吟片刻,终是决定坦言。
“清徽,”他放下杯盏,声音低沉而清晰,“林世兄之事,恐非简单的‘病重’。”
柳清徽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稳稳地将壶放回原位,在他身侧的绣墩上坐下,静静聆听,姿态沉静如水。
苏云璋将林如海信中那虚浮颤抖的字迹、语焉不详却充满不祥的措辞,以及王太医关于“邪气深重、非比寻常”的判断,一一娓娓道来。他没有夸大其词,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然而这些事实串联起来,勾勒出的画面,足以让任何听者心惊。
“……信中虽未明言,但‘水深浪急’、‘暗流汹涌’八字,已近乎明示。林世兄身处巡盐御史之位,其所遇之‘疾’,恐怕……是**。”最后两个字,他吐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柳清徽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下,纤长的手指下意识地蜷起,握住了膝上的裙裾,指尖微微发白。她并非不通世事的深闺女子,自幼耳濡目染,深知官场倾轧之酷烈,尤其是盐政这等牵扯巨利的漩涡中心,其下暗藏的杀机足以吞噬一切。林如海那样一个清正刚直、风骨铮铮的人,竟也可能遭此毒手……
然而,那惊悸之色只在她眼中停留了一瞬,便被一种更为坚定的光芒所取代。她没有惊呼,没有慌乱失措地追问“那可如何是好”,而是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果然……与妾身所料相去不远。如此说来,夫君此行,凶险更增十倍。”
“是。”苏云璋坦然承认,目光锁住她,“不仅是为探病,更是要查明真相,护住黛玉,稳住可能因此引发的乱局。前路莫测,我……”
“夫君不必多言。”柳清徽打断他,声音轻柔却斩钉截铁,“妾身明白。林世兄是夫君挚友,亦是朝廷栋梁,于公于私,夫君都无可推诿。黛玉那孩子,身世堪怜,既入我苏府眼中,便是我苏府之责。夫君此行,是义之所至,亦是责之所在。”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烛光在她清丽的容颜上跳跃,映得那双眼眸亮得惊人:“妾身虽力弱,不能随行左右,为夫君分忧解难,但绝不会成为夫君的牵绊。家中一切,自有妾身打理,必不使夫君有后顾之忧。夫君……放手去做便是。”
她没有说什么“你若有事我绝不独活”的激烈言辞,也没有哀切缠绵的依依不舍,但这番冷静而坚定的表态,却比任何情话都更能给予苏云璋力量。她懂他的抱负,理解他的责任,并以她自己的方式,为他撑起最稳固的后方。
苏云璋心中激荡,伸手将她微凉的手握入掌心,那坚定的温暖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得妻如此,是我苏云璋此生大幸。”
柳清徽唇边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夫妻本是一体,何须此言。”她顿了顿,道,“此行凶险,准备务必周全。妾身这便去为夫君整理行装,一些常备的药材、银钱、换洗衣物,都需细细打点。”
她说着,便欲转身去唤采薇等人。
“清徽,”苏云珩却拉住了她,目光柔和地看着她,“那些琐事,让下人去忙便是。今夜……你再陪我坐坐。”
柳清徽回头,对上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眷恋与依赖,心尖最柔软处仿佛被轻轻触了一下。她重新坐下,依偎在他身侧,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低声道:“好。”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静静依偎。灯花偶尔爆开一声轻响,窗外月色朦胧,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影。这一刻的安宁与温情,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港湾,珍贵得让人心头发紧。
苏云璋揽着妻子单薄的肩臂,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熟悉的冷香,心中那片因扬州惊变而翻涌的波涛,似乎也渐渐平息下来,化为一种更为沉静、更为坚定的决心。
他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明枪暗箭,有多少未知的风险,在这金陵城的深处,永远有一盏灯,一个人,在等待他的归来。这份笃定的守护,便是他敢于直面一切风雨的最大底气。
夜深了,烛火渐微。柳清徽终究还是起身,亲自带着丫鬟们,在那跳跃的灯火下,为他仔细打点南下的行装。每一件衣物,她都亲手抚平褶皱;每一包药材,她都反复确认标签;每一锭银子,她都小心包裹。她的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与叮嘱,都密密地缝进这行囊之中。
苏云璋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在灯下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与自己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此去扬州,纵是龙潭虎穴,他也必须闯上一闯。为了挚友,为了孤女,为了心中的道义,也为了……身后这盏永不熄灭的温暖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