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礼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如同一池春水被投下石子,涟漪仍在层层扩散。一道笔力遒劲、加盖着中书门下印鉴的明黄绢帛诏书,便在这样一个春深似海的午后,由宫中内侍监亲自送达了苏国公府。旨意简洁而分量千钧:擢苏子珩为太子伴读,即日入东宫侍学。
这道旨意,细究起来,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御前那番从容不迫、切中肯綮的对答,皇帝眼中毫不掩饰的激赏,苏府累世的清贵门第与不涉党争的清流名声,乃至晦庵先生关门弟子的身份,都如同早已铺就的阶梯,将这位甫及冠的少年,稳稳托举至帝国储君的身边。然而,真正踏足东宫,便意味着他不再仅仅是国公府潜心向学的公子、西苑书房中先生寄予厚望的弟子,他的身影,将正式投射在帝国权力核心那片光影交错的边缘地带。机遇如同春日繁花,触手可及;风险亦如暗夜潜流,无声涌动。
入东宫那日,晨曦微露。苏子珩换上了一身符合规制的青衿学子服,布料是上好的杭绸,颜色是沉稳的靛青,仅在领口与袖缘以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素雅庄重,恰到好处地收敛了他过于出众的容貌,更凸显出那份源自书香浸润与心性修养的沉静气度。他对着镜匣整了整衣冠,镜中的少年眉目清朗,眸光澄澈,却已隐隐含着一丝超越年龄的审慎。
由一位面容肃穆、步履无声的内侍引着,他再次穿过那重重巍峨的宫阙。与皇帝理政的建章宫那令人屏息的威严肃穆不同,东宫的建筑虽也规整宏丽,飞檐斗拱,朱漆廊柱,却似乎刻意削减了几分压迫感,多了几分属于储君应有的、内敛的书卷气与蓄势待发的勃勃生机。庭中植着松柏翠竹,寓意坚贞与虚心;回廊下悬挂着前朝名臣的谏言碑拓,时刻警醒。
太子萧景睿已在名为“崇文馆”的书房外等候。他年岁与苏子珩相仿,穿着一身杏黄色暗纹常服,并未佩戴过多饰物,眉目疏朗,气质温文,举手投足间带着天家独有的雍容,只是那清澈的眼眸深处,除了属于储君的审慎,还藏着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身处高位者的孤寂。见苏子珩在内侍引导下稳步而来,他并未端坐受礼,反而主动迎上两步,笑容温煦如春阳,亲手虚扶了一下欲行大礼的苏子珩:
“子珩来了,不必如此拘礼。日后同在几位师傅座下听讲,你我当以同学相称,互相砥砺才是。”
这番姿态,既显天家亲和,拉近距离,又丝毫不失储君身份。苏子珩依足礼数,深深一揖,声音清越而从容:“殿下厚爱,臣感佩于心。能随侍殿下读书,是臣莫大的荣幸。臣定当竭尽愚钝,与殿下共研圣贤之道,以报陛下与殿下知遇之恩。”
太子见他举止沉稳得体,言辞恭谨却不显谄媚逢迎,眉宇间一派光风霁月,心中先前的几分好奇与考量,不由化为了真切的好感。他早已从父皇毫不吝啬的赞誉中,从市井流传的《春江赋》抄本里,知晓了苏子珩的才名,此刻亲眼所见,观其气度风华,果然名下无虚。
东宫的授业师傅,皆是翰林院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学问渊博、品行端方之大儒。讲授的内容,也不再局限于经史子集的义理阐发,更深入至历朝典章制度的沿革得失、治国安邦的具体方略、边疆舆地的山川险要、乃至初步的奏疏批答与政务处理模拟。课堂的氛围,比之西苑书房那份超然物外的宁静,明显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务实感与关乎天下苍生的凝重。
苏子珩很快便适应了东宫这种独特的学习节奏。他根基扎实,晦庵先生所授的“格物致知”、“知行合一”的治学方法,更让他能迅速切入问题的核心。在课堂上,他总能精准把握师傅讲授的精髓,并能引据经典,融会贯通,提出自己鞭辟入里的见解,言辞清晰,逻辑严密,常令几位素来严谨的翰林学士也暗自颔首。太子萧景睿亦是聪慧勤勉、胸怀大志之人,两人在学问上互相质疑辩难,彼此启发印证,思路碰撞间,竟颇有些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意。
除了共同听讲,太子也时常在课业之余,单独召苏子珩至内书房相伴。或是在紫檀木大案前对弈,黑白子落于纵横十九道,如同排兵布阵,于方寸间演绎天下大势;或是在暮色四合时,于东宫后苑的亭台水榭间漫步,晚风拂过莲叶,带来丝丝清凉。谈论的范畴也随之愈发广阔深入,从《贞观政要》中房杜辅政的得失,到当前漕运改革触及各方利益所引发的阻力,乃至边关哪位将领堪当大任,太子的困惑、思索,甚至偶尔流露出的些许压力,也会在不经意间,向身旁这位沉静可靠的伴读倾吐。
“子珩,”一次,两人刚结束一局旗鼓相当的对弈,太子执黑,以半子险胜,他并未沉浸在胜负中,而是望着棋盘上那纠缠不休、最终仅以细微目数决出胜负的局面,若有所思地问道,“依你冷眼旁观,如今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是但求稳慎、明哲保身者众,还是锐意革新、不避艰险者多?”
苏子珩正将手中的白子一枚枚收回棋笥,闻言,动作未有丝毫迟滞,将最后一子轻轻落入笥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太子探询的视线,声音温和却自有力量:“殿下,守成未必是尸位素餐,进取亦非一味莽撞。如同这棋局,需有坚实角地为根基,方能图谋中腹大势;反之,若只知扩张外势,内里空虚,则一击即溃。为臣者,首要在于‘公’字当头,‘忠’字在心。在其位,当谋其政,尽其责。若人人能持身以正,处事以公,心系社稷,则无论其行事风格偏于稳慎或是进取,其出发点与归宿,皆于国于民有利。”
他并未直接回答孰多孰少,而是巧妙地跳出了非此即彼的二元框架,将重点引向了为臣者的根本品质与责任担当,其格局与见识,让太子萧景睿眼中骤然一亮,仿佛拨云见日。
然而,东宫这片看似平静的学海,其下隐藏的,却是帝国未来权力交接最为敏感的漩涡。太子身为国本,既是无上荣光,亦是众矢之的。朝中各方势力,无论其立场如何,或明或暗,或期许或忌惮,都将目光紧紧投注于此。有其他皇子外家势力的隐隐窥探与试探;有盘根错节的勋贵集团试图通过子侄辈的伴读施加影响;亦有以清流自居的官员,对储君的德行操守、学问进展进行着近乎苛刻的审视。
作为太子身边最为亲近的伴读之一,苏子珩自然也无可避免地处于这巨大漩涡的边缘地带。他敏锐地察觉到,某些投向自己的目光中,除了好奇与欣赏,亦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探究、审视,乃至一丝若有若无的嫉妒。在与其余几位出身各异、背景复杂的伴读相处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微妙的距离感,或是某种刻意的、带着目的的亲近。有人真心钦佩他的才学,也有人暗中嫉妒他如此快地赢得了太子的信任与尊重。
一次,某位出身显赫外戚家族的伴读,在议论朝中一位以刚直不阿、屡屡犯颜直谏而闻名的御史时,语带轻蔑,讥讽其不过是“沾名钓誉,以邀直声”。当时在场者数人,有人附和,有人沉默。苏子珩并未立即出声反驳,只在众人议论稍歇时,方平静地阐述了一句:“风闻奏事,纠劾不法,乃御史台职责所在。即便其所言有所偏颇,然其不避权贵、维护朝廷纲纪之初衷,其风骨勇气,亦值得敬重。”语气平淡,却立场分明。
事后,在与太子独处研讨一篇《韩非子》时,他方才将此事略略提及,并道:“殿下,言路通塞,关乎国运。若因言论逆耳,便轻易给言官扣上‘沽名’之帽,长此以往,恐阻塞忠谏之路,使小人缄口,贤者寒心。”
太子萧景睿闻言,放下手中的书卷,沉思良久,目光再次落在苏子珩身上时,那份倚重与信任,又深了一层。他深知,身边这位年轻的伴读,不仅有卓绝的才学,更有清醒的识见,且心术端正,风骨内蕴,不随波逐流,不朋比结党,正是他身为储君,在未来漫长道路上亟需的益友与潜在的股肱之臣。
在东宫的日子,如同将一块上好的璞玉,置于更为复杂炽热的熔炉中继续打磨。苏子珩与太子萧景睿之间,那种超越简单君臣名分、介于师友知己之间的信任与情谊,在日复一日的切磋学问、探讨时政中,悄然滋长,日益牢固。他们共同在经典的海洋中汲取智慧,在模拟的政务中锻炼能力,也一同面对着来自朝堂各方暗流的初步冲击与洗礼。
每当夜幕低垂,宫灯次第亮起,苏子珩方能告退,离开那戒备森严又暗流涌动的东宫,回到苏府西苑那方真正属于他的、弥漫着书卷墨香与海棠清气的宁静天地。他常常会独坐于窗前,并不急于掌灯,只是借着透窗而入的微弱天光,或是案头那盏小小油灯如豆的光芒,将日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如同梳理乱丝般,细细地、反复地在心中梳理、沉淀。他知道,太子伴读的身份,是荣耀织就的冠冕,更是责任铸就的枷锁;是皇帝与家族对他无声而厚重的期许,也是他亲身践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条漫漫长路的真正开端。前路迢迢,云山万重,而他,已然背负着这一切,踏上了这条既铺满鲜花、又暗藏荆棘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