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初夏,庭前的西府海棠已褪尽秾丽,绿叶成荫子满枝,沉甸甸的青果在日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苏云璋下朝归来,刚在书房坐定,欲将今日东宫议事所闻记录于《春棠笺》中,墨泉便捧着一封书信,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公子,扬州来的急信,是林大人府上心腹林勇亲自送到的,言明需亲手交予公子。”墨泉的声音压得极低,双手将信呈上。
苏云璋心头微微一紧,放下手中的紫毫笔。林如海与他自扬州一别后,偶有书信往来,多是探讨学问时政,或是手谈残局,遣词用句一贯从容不迫,从未用过“急信”二字,更遑论派遣心腹日夜兼程亲自送达。
他接过信函,信封是常见的青州笺,并无特别标记,但入手微沉,显然内里不止一页。火漆封缄处,印鉴清晰,正是林如海私用的那方“海隅散人”。然而,当他拆开信封,展开信纸时,那扑面而来的字迹,却让他眸光骤然一凝。
这绝非林如海平日那清劲舒朗、自带风骨的行楷!眼前的字迹,笔画虚浮,力道不均,行气时有中断,墨色亦浓淡不一,显是书写之人手腕无力,心绪不宁,或是在极差的精神状态下勉力为之。
“子珩贤弟如晤:
暌违日久,思念殊深。扬州一别,倏忽经年,每忆当日手谈之乐,纵横之论,犹在目前,感慨系之。贤弟才情卓绝,见识高远,他日必为国之柱石,愚兄每念及此,欣慰不已。
近日扬州暑湿交蒸,旧疾陡发,缠绵病榻,恐非吉兆。念及身后之事,心中唯一放不下者,唯小女黛玉也。此女性情敏慧,然体质单弱,心思过重,若无所依,恐非福寿之相。
昔日棠荫之下,贤弟曾言‘护一方春色无恙’,言犹在耳。愚兄唐突,若他日山高水长,风波难测,万望贤弟念在昔日棋枰论道、赠书之谊,于力所能及之处,看顾黛玉一二,勿使她孤苦无依,遭人欺凌。此乃愚兄临终之托,泣血恳求,望贤弟垂怜。
扬州盐务,水深浪急,非局外人所能尽窥。近日更觉暗流汹涌,似有巨澜将起……咳咳……笔墨至此,心神已耗,难以为继。
万望珍重,他日泉下再聚,当与贤弟续完未尽之棋局。
愚兄 如海 手书
元启二十四年夏”
信不长,苏云璋却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刺,扎在他的心头。“旧疾陡发,缠绵病榻,恐非吉兆”、“临终之托,泣血恳求”、“看顾黛玉一二”、“水深浪急”、“暗流汹涌,似有巨澜将起”……这些字眼,与他记忆中那位虽带忧色却依旧沉稳睿智的巡盐御史形象格格不入!
这哪里是寻常的问候信?这分明是一封……托孤遗书!字里行间弥漫着的不祥与急迫,几乎要透纸而出。林如海在信中甚至来不及,或者说不敢,明言他所处的具体困境与威胁,只能用“水深浪急”、“暗流汹涌”这样隐晦的词语示警,其处境之凶险,可见一斑。
苏云璋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窗外明媚的夏日阳光,此刻看来却有些刺眼。他想起扬州那个夜晚,林如海谈及盐政积弊时的凝重,对弈时那双洞察世情的眼睛,赠书时那份郑重的期许……那样一个风骨嶙峋、心系黎民的人,何以会突然陷入如此绝境?仅仅是“旧疾”吗?还是这“旧疾”之下,隐藏着更致命的毒手?
“墨泉!”他沉声唤道。
“小的在。”墨泉一直垂手侍立,见主子神色前所未有的冷峻,心知必有大事。
“送信之人现在何处?”
“回公子,林勇将信交给小的后,言明不敢久留,已即刻启程返回扬州了。他只说……林大人情况很不好,让他务必尽快将信送到。”
苏云璋眉头紧锁。连送信之人都如此谨慎急迫……他沉吟片刻,迅速做出决断:“你立刻去办两件事。第一,持我的名帖,去请王太医过府一叙,就说我有些医理上的疑惑请教。要快!”王太医是太医院院判,医术精湛,更难得的是与苏府有旧,口风也紧。
“是!”
“第二,”苏云璋压低了声音,“让我们在扬州的人,动用一切关系,查!查林大人近来的确切病情,查扬州官场、盐商最近的动向,查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或事出现在林府周围。记住,要绝对小心,宁可查不到,也不能打草惊蛇。”
“明白!”墨泉领命,匆匆离去。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只余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苏云璋重新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林如海这封信,像一块巨石投入他看似平静的生活,激起的涟漪远不止于“托孤”本身。林如海是朝廷钦点的巡盐御史,身份敏感,他若真在此时“病故”,无论真相如何,都必将引发扬州乃至朝堂的震荡。而他苏云璋,因着这封信,因着与林如海那场人尽皆知的忘年之交和棋局,已不可避免地要被卷入这漩涡之中。
更重要的是,那个孩子……黛玉。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冰雪聪明、眼神清澈却带着一丝天然忧郁的小小女孩。若林如海真有不满,她便是真正的孤女,无依无靠。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可能对林如海下手的力量,会放过她吗?林如海在信中特意提及“看顾”,其深意,不言而喻。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当初在栖霞寺雨中,他升起保护之心时,并未料到这份责任会以如此沉重、急迫的方式降临。这不再是风花雪月下的承诺,而是直面生死、涉及朝堂阴谋的残酷托付。
晚膳时分,柳清徽敏锐地察觉到了夫君的心事重重。他虽依旧举止得体,与她说着话,但那眼神深处的凝重与思索,却瞒不过她。
待摒退左右,两人于内室窗前对坐,柳清徽方轻声问道:“夫君,可是朝中遇到了难处?”
苏云璋抬眼,对上妻子关切而清澈的目光,略一迟疑,还是将林如海来信之事简略告知。他没有透露信中所有细节,只说了林如海病重托孤之意。
柳清徽听罢,秀眉微蹙,沉吟道:“林世兄正值壮年,此前并未听闻有沉疴旧疾,此番突然病重至此,确实蹊跷。他身处巡盐御史之位,乃是肥差,更是险差,牵动无数利益……夫君,”她目光凝重地看向苏云璋,“此事恐怕非同小可。黛玉那孩子……我们需得早做打算。”
连清徽都一眼看出了其中的不寻常。苏云璋点了点头,握住她微凉的手:“我已派人去查。只是……若真如我们所料,扬州恐将生变。届时,朝中、家中,都未必能平静了。”
柳清徽反手握住他的手,力道坚定:“无论风雨,妾身与夫君同当。黛玉既是林世兄所托,便是苏府的责任。”
正说着,外间传来墨泉压低的声音:“公子,王太医请到了,已在偏厅等候。”
苏云璋精神一振,对柳清徽道:“我去去便回。”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将眸中所有情绪尽数收敛,又恢复了那位沉稳持重的苏府公子模样,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之下,已然绷紧了一根应对惊变的弦。
夜色渐深,棠音阁内的灯火亮至深夜。苏云璋与王太医密谈良久,送走太医后,他独自立于书房窗前,望着漆黑无星的夜空,手中紧紧攥着那封来自扬州的密信。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金陵城的宁静夏日,恐怕要被这场扬州的惊变,彻底打破了。而他苏云璋,必须在这惊涛骇浪袭来之前,布好第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