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万千冤魂的呜咽,卷着刺骨的雪沫,疯狂抽打着瓜洲古渡。浑浊的江水在黑暗中剧烈翻腾,撞击着堤岸,发出沉闷如巨兽低吼的轰响。那艘承载着生死托付的乌篷小船,在墨色江涛中剧烈起伏,缆绳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狂暴的自然之力撕成碎片。
舱内,唯一一盏气死风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将林如海枯槁的面容映照得如同庙宇中斑驳的泥塑。他整个人已瘦得脱了形,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眸,在嶙峋的眉骨下灼灼燃烧,那里面盛满了未尽之志、未雪之冤,以及对身前这少年最后、也是最重的期许。
“春深不谢,海棠无缺!”
苏云璋单膝跪在冰冷潮湿的船板上,衣摆浸染了污水也浑然不觉。他仰头看着林如海,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舱外风雪的咆哮与舱内压抑的死寂。这八个字,不仅仅是一个安抚濒死之人的承诺,更是一道以苏氏门风、以他苏云璋毕生志向与灵魂铸就的壁垒,一道他将用未来所有岁月、所有力量去扞卫的界限。
林如海眼中那灼热得几乎要焚尽一切的光芒,在听到这八个字后,如同燃尽的烛火,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光芒中有瞬间的释然,有深沉的托付,更有无边无际的、对尘世与幼女最后的留恋。随即,那光芒缓缓黯淡下去,如同潮水退却,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永恒的沉寂。他紧绷着最后一口气的脊梁骨仿佛瞬间被抽走,整个人无声地瘫软下去,歪倒在冰冷的舱壁上,唯有嘴角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混杂着无尽悲凉与一丝托付得人的、近乎怪异的平静。
“爹爹——!”
黛玉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如同玉盘迸裂,尖锐地刺破了舱内凝重的死寂。她像一只被遗弃的幼雏,猛地扑在父亲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息的躯体上,小小的身子因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而剧烈颤抖,那哭声蕴含着失去最后倚仗的绝望,几乎要震碎这飘摇的船舱,也狠狠砸在苏云璋的心上。
苏云璋缓缓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沉重,仿佛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没有立刻去安抚那痛哭到几乎晕厥的孩子,而是先俯下身,伸出因紧握而指节发白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为林如海合上了那双未能瞑目、依旧残留着惊怒与不甘的眼睛。指尖触及那冰冷、僵硬如石的眼皮时,一股混合着滔天愤怒、无尽悲悯与沉甸甸责任的洪流,狠狠冲垮了他一直勉力维持的冷静堤坝,在他胸腔内翻搅、奔涌。
他直起身,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被巨大悲伤彻底淹没的身影上。舱外风雪咆哮,如同为忠魂送葬的挽歌;舱内女孩的哭声凄厉无助,是这黑夜中最令人心碎的绝响。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气、药味和江水腥咸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强迫自己从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悲愤与无力感中挣脱出来。
现在,不是沉溺于个人情绪的时候。林如海用生命换来的真相和托付,重于千钧。
他再次走到黛玉身边,蹲下身,与她平视。他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试图强行将她抱离,只是静静地陪着她,承受着这撕心裂肺的悲伤。时间仿佛凝滞,只有哭声和风雪声交织。待她哭声稍歇,因力竭而化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如同幼猫哀鸣般的抽泣时,他才伸出双臂,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将她从林如海逐渐冰冷的身边抱开。小女孩浑身冰凉,轻得如同即将飘散的羽毛,在他怀中依旧瑟瑟发抖,滚烫的眼泪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那灼热的湿意仿佛要烙进他的皮肤。
“墨泉,林福。”苏云璋的声音冷冽如数九寒冰,不带一丝波澜,却蕴含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命令,在这狭小空间内回荡。
墨泉与林福应声而入,看到舱内情形,两人皆是面色剧变,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悲愤与杀意,却又被强行压下,化为更深的凝重。“清理所有痕迹,一丝一毫都不能留下。血迹、药渍、任何与我们相关的物件,全部处理干净。”苏云璋指令清晰,语速快而稳,“按原定第二套方案,将林世兄……妥善安置,务必隐秘,绝不能让对方察觉他已将真相托出。”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争取时间,我们需抢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回到金陵。”“是!”两人低声领命,眼神交汇间已是心领神会。立刻开始行动,动作迅捷如猎豹,擦拭、掩盖、搬运,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显是早已对这类险恶处境有过周密的预案和演练。
苏云璋则用自己那件厚实的玄狐皮大氅,将哭得几乎脱力、小脸煞白如纸、眼神空洞的黛玉牢牢裹紧,只露出一张挂满泪痕、写满惊惧的小脸。他抱着她,感受着怀中这轻飘飘的、却承载着一条忠烈性命、一场肮脏阴谋和一个如山承诺的小小生命,一步步稳健地走出这令人窒息、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船舱。
舱外,风雪立刻如同找到了宣泄口,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几乎让人无法呼吸。漆黑的江面翻滚着白色的浪头,如同无数窥伺的恶兽,欲将这孤舟与所有的秘密一同吞噬。苏云璋紧紧抱着怀中这唯一的“证物”与责任,顶着狂风,步履坚定地踏上那湿滑摇晃、吱呀作响的栈桥,走向更隐蔽处、早已备好接应的马车。
马车内暖意融融,铺着厚厚的锦褥,角落的小铜炉散发着稳定的热量。苏云璋将黛玉小心地放在褥子上,想为她解下大氅,她却依旧死死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指甲几乎要掐进衣料里,仿佛那是茫茫黑暗与冰冷中唯一的依靠和温度来源。那双被泪水反复洗涤过的眸子,空洞而恐惧地望着他,里面除了悲伤,还有对未知前路的巨大茫然。
“别怕,”苏云璋没有强行挣脱,就着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半靠在车壁上,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恐惧的安抚力量,“玉儿,看着我。二叔在这里。从此以后,苏府就是你的家。我们回家。”
“回家……”黛玉喃喃重复着这两个陌生而遥远的字眼,眼泪又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小脸滑落,滴在锦褥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小小的身体依旧因恐惧和悲伤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但抓住他衣襟的手,却稍微松了一点点力道。
苏云璋没有再过多言语,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他只是任由她抓着自己,另一只手绕过她的后背,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轻轻拍着她的背脊,节奏缓慢而稳定,如同最耐心的安抚,试图将一丝安全感传递给她颤抖的灵魂。马车在风雪中启动,沿着预先反复推演、规划好的、尽可能避开所有耳目与关卡的路线,朝着金陵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窗外是永无止境般的呼啸风雪与吞噬一切的无边黑暗。苏云璋靠着车壁,闭上眼,林如海临终前那灼灼如烈火、又如寒冰的目光,那泣血的托付,那“冰乌散”的阴毒真相,以及那本紧贴胸口、仿佛带着林如海未冷体温的致命账册……所有的一切,如同狂暴的潮水,在他脑海中反复冲击、激荡。还有怀中这个孩子……她的人生,从今夜起,已彻底被血色与阴谋改写,被迫提前直面这世间的残酷。而他的肩上,也无可推卸地压下了一座名为“承诺”的、真正意义上的巨山。
这不仅仅是对一个孤女的庇护,更是对一场肮脏政治阴谋的正式宣战,对一股盘根错节、手眼通天的庞大黑暗势力的无畏挑战。前路注定荆棘密布,杀机四伏,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猛地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深沉的、冻结了所有情绪的冰冷与前所未有的坚定。他低头看了看怀中因极度的疲惫和悲伤终于昏睡过去的黛玉,那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即使在睡梦中,细嫩的眉头也紧紧蹙着,仿佛承载着无法言说的惊惧。
春深不谢,海棠无缺。
这八个字,从此不再仅仅是一句说出口的诺言,而是刻入他骨血之中的信念,是他未来一切行动不可动摇的基石,是他必须在这污浊倾轧的世道中,为这无辜弱女强行开辟出的一片干净天地。
马车在黎明前最深的夜色中疾行,车轮碾过积雪和泥泞,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苏云璋知道,当他带着林如海泣血的遗孤和那本足以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让无数人头落地的账册重返金陵之时,便是这场注定惨烈风暴真正拉开序幕之日。
而他,已别无选择,亦做好了所有准备。为了这份如山之诺,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他苏云璋,亦将一往无前,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