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郡刘备,冒昧来访,扰先生清静,万望海涵。”
竹笠下的身影纹丝未动,唯有钓竿悬垂的丝线在微风中轻颤,在水面荡开极细微的涟漪。仿佛刘备的声音只是掠过潭面的山风,未曾入耳。
刘备不急不躁,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如同石亭旁另一块静默的岩石。山风拂过竹林,带来沙沙的声响,与潭水淙淙相和。
良久,那竹笠终于缓缓抬起,露出一张清癯而略显刻板的脸庞。约莫三十余岁年纪,肤色因常年山居而略显黝黑,眉骨略高,双眉细长,眼神沉静无波,如同这潭深水,不起波澜。他并未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水面浮漂上,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将军甲胄未临,兵戈未至,仅携清谈之士与贤淑女眷,循山野小径而来,已是难得。然此青岩潭水,只养清心,不养俗念。将军所求,恐非这潭中鱼虾。”
一语点破刘备身份与来意,更隐隐划下了界限——此乃清静之地,俗务免谈。
刘备直起身,神色愈发郑重:“先生明鉴。备非为扰先生清修而来。实是幽州新定,疮痍满目,百姓流离,豪强兼并,吏治朽坏,上下隔绝。备每思及此,如坐针毡,常感力有不逮。恩师卢公指点,辽东青岩谷中有真龙隐世,乃济世安民之大才。故备不辞路远,冒昧求教,非为强邀先生出山,只求能解心中之惑:这如虎盘踞、噬民膏血的乱局,当如何‘解’之?使这幽燕大地,能得片刻喘息,使黎庶苍生,能有一线生机?”
“解?”亭中之人终于微微侧首,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刘备身上。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将军欲解何虎?虎有爪牙,亦有筋骨心肺。断其爪牙,易;碎其筋骨,难;正其心肺,尤难。”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淡,“将军心中之虎,爪牙为何?筋骨为何?心肺又为何?”
刘备迎着那审视的目光,胸中激荡着在边塞风雪中、在流民惨状前无数次叩问的答案。他深吸一口气,山间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目光如电,声音沉稳而清晰,一字一句,如同金石掷地:
“备观幽州之患,其恶虎有三重爪牙!”
“其一,饥寒困厄之爪牙!黄巾虽平,余毒未清。失地流民,啸聚山林者众,或为巨寇,攻城掠地;或为胁从,苟且偷生。此辈非天性嗜乱,实为饥寒所迫,求生无门!此爪牙不除,乱源不息!”
“其二,豪强兼并之爪牙!世家豪右,广占良田,荫庇人口,役使如牛马。小民无立锥之地,终岁辛劳,所得泰半入豪强之仓廪。此乃吮吸民髓、动摇国本之恶虎!其爪牙深植州郡,盘根错节!”
“其三,上下隔绝之爪牙!朝廷政令,出雒阳则如强弩之末。地方酷吏,贪墨成风,欺上瞒下。民情疾苦,难达天听;上意恩泽,难沐黎庶。此爪牙梗阻血脉,使朝廷如盲聋,使百姓如弃子!此乃根本之疾!”
石亭内外,一片寂静。唯有刘备沉凝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振聋发聩。连远处竹林旁静立的刘玥、赵云等人,亦被这直指要害、锋芒毕露的剖析所震撼。
亭中人握着钓竿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与审视。他缓缓放下钓竿,转过身,正对刘备。此刻才看清,此人正是以节义清高、不慕荣利着称的管宁,管幼安!
“将军欲如何‘解’此三重爪牙?”管宁的声音依旧平淡,但那审视的目光却锐利了几分。
刘备迎着管宁的目光,胸中酝酿已久的“解虎三策”如江河奔涌,倾泻而出:
“其一,宽猛相济,解饥寒困厄之爪牙!”他右手虚握,如同擒拿,又缓缓松开,化掌为抚,“对聚众为乱、攻城掠地之巨寇,当施雷霆手段,以玄蛇铁骑碾碎之!以儆效尤,震慑四方!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缓,“对其胁从及失地流民,则当以招抚安顿为先!效法前汉‘假民公田’、‘赐爵募徙’之遗策,清查无主荒地、官田,乃至部分豪强逾制强占之田产,依律收回!分与流民耕种,官府贷以种子、耕牛,免其三年赋税徭役!使其有地可耕,有屋可居,有食果腹!此乃‘解’其饥寒困厄,化其作乱之爪牙为耕作之力!此虎一爪,当断之以威,抚之以生!”
他目光炯炯,环视这清幽山谷,仿佛看到无数流民在荒芜土地上重新燃起炊烟。“民有恒产,方有恒心!此策若行,幽州流寇之患,十去七八!”
“其二,当‘解’豪强兼并之爪牙!”刘备的声音陡然转冷,左手并指如剑,虚点前方,仿佛直指那些无形的贪婪巨兽,“此爪牙深植州郡,盘根错节,非一朝一夕可除,更不可操切行事激起大变!当效法武帝‘推恩令’遗意,以‘抑兼并、均田亩’之名,徐徐图之!”他手指在空中缓缓划过,如同丈量田亩,“严令各郡县,重新丈量田亩,登记造册,丁口田产,务必明晰!明令各户占田上限,依律而行!逾限者,或课以累进重税,使其得不偿失;或令其将多占之田,以官府所定平价,售予官府!再由官府分授无地、少地之流民及贫户!”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此策阻力必大!当择一二豪强逾制尤甚、民怨沸腾之地先行试点!以雷霆手段,查其不法,惩其首恶,抄没逾限之田!以儆效尤,震慑其余豪强!同时——”他语气转缓,带着深意,“当不拘一格,提拔任用清正干练、通晓民情之寒门士子为地方长吏、佐官!以其寒素出身,制衡豪强,沟通上下!此虎之爪牙,需以法度之刀,徐徐削之,以寒门之锐,步步制衡!”
“其三,当‘解’上下隔绝之爪牙!此乃症结最深,亦最难!”刘备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重,双手缓缓抬起,仿佛要撕裂无形的屏障,“需正本清源,刮骨疗毒,澄清吏治!”他右手猛地向下一挥,如同铡刀落下,“严查酷吏贪官,明正典刑,枭首示众,以儆效尤!此乃治标!”他左手抬起,掌心向上,如同托举,“更需广开言路,恢复‘刺史行部’之古制!精选刚直清正、不畏权贵之臣,授以节钺,代天巡狩!其行部州郡,不唯听郡守奏报,更需亲入闾阎,访村社,问耆老,查冤狱,观民生!使下情得以上达,使上意得以畅通!此乃疏通血脉,使政令复归其道!此虎之心肺,需以刚正之剑刺破迷雾,以通达之桥连接天听民瘼!”
刘备的“解虎三策”一气呵成,条理清晰,既有雷霆手段的果决,又有循序渐进的谋略,更有正本清源的雄心!其声回荡在青岩幽谷,振得潭水微澜,竹叶轻颤。
管宁静静地听着,脸上那刻板的表情早已消失无踪。他清癯的面容上,震惊、凝重、沉思、乃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之色交替闪过。当刘备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沉默了许久,目光如同实质,反复审视着眼前这位年轻的镇北将军、幽州牧。
“好一个‘解虎三策’!”管宁终于开口,声音不再平淡,带着一种金石相击般的清越,“断爪牙以安流民,削爪牙以抑豪强,通血脉以达天听!将军之策,深谙治乱循环之机,洞悉积弊沉疴之根!宽猛相济,刚柔并施,有古名臣之风!”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针,直刺刘备,“然,将军可知,此三策,尤以‘抑兼并、均田亩’为最险?此乃掘世家豪强之根基,动其百年之利!稍有不慎,反噬之力,足以倾覆州郡!此其一!”
“其二,刺史行部,直达天听?将军可知,雒阳深宫,天听何在?是龙椅上那位沉疴难起的陛下?是屠沽出身、刚愎自用的大将军?还是…那些盘踞宫闱、指鹿为马的阉宦?将军所通之‘天听’,恐非朗朗青天,而是乌云蔽日、群魔乱舞之渊薮!”管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与洞察,“此策纵行,所得之‘下情’,恐非苍生血泪,而是各方势力倾轧构陷之利器!将军所求之‘上达’,恐非澄清玉宇,而是引火烧身!”
“其三!”管宁的目光如同寒潭冰水,直透刘备眼底,“将军此三策,解的是幽州之虎?还是…这天下将倾之大厦?将军所求的,是幽州一隅之安?还是…那‘天下不该如此’的宏图?”他猛地站起身,麻衣在风中鼓荡,气势迫人,“将军胸怀大志,腹藏良谋,手握雄兵,更兼宗室之名!然,此等济世安民、直指根本之策,非雄主不能行,非大魄力不能持!将军,可做好了…与这整个腐朽的世道、与这天下盘踞的虎狼为敌的准备?!”
管宁的三问,如同三道惊雷,劈开了青岩谷的清幽,直指核心!每一问都犀利无比,直击要害!尤其是最后那一问,更是掀开了刘备内心深处那“天下不该如此”的野望!
刘备迎着管宁那洞穿一切的目光,胸中热血翻腾,没有丝毫退缩。他缓缓抬起双手,对着管宁,再次深深一揖,腰弯得更低,姿态谦逊,声音却如同淬火的精铁,坚定无比:
“先生三问,振聋发聩!备,不敢欺瞒!”
“抑兼并之险,备深知!然,豪强之虎不除,黎民永无宁日!纵有倾覆之危,备亦当持法度之刀,步步为营,择其恶者先斩之!此乃为官一任,守土安民之责!”
“雒阳天听晦暗,备…亦知!”刘备的声音带着沉痛,“然,刺史行部,所求非止上达天听!更在于震慑地方酷吏,在于让幽州百姓知晓,尚有朝廷法度可依,尚有清正之官可诉!在于打通州郡自身之血脉,使政令不至梗阻于中途!纵天听不明,备亦要在幽州境内,辟出一方政令通达之天地!”
“至于先生第三问…”刘备直起身,目光如电,直视管宁,一股沛然的豪情与沉重的使命感喷薄而出,“备起于微末,亲见市井流离,人相食之惨!立誓‘天下不该如此’!此志,从未敢忘!备所求,绝非仅幽州一隅之安!然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备所能为者,便是握紧手中之剑,练强幽并之兵,理清州郡之政,养民力,蓄锐气,守正持重,以待天时!若天命在汉,时机至,备自当挺身而出,持此‘解虎’之策,为这破碎山河,求一个‘该如此’的太平!纵粉身碎骨,九死无悔!”
“好一个‘九死无悔’!”一个清朗中带着激赏的声音骤然从竹林小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两位同样身着粗布深衣、年约三十许的文士,正沿着溪畔小径快步走来。当先一人,身材修长,面容方正,眉宇间带着一股精明干练之气,正是“龙头”华歆,华子鱼!他眼中精光闪烁,显然已在竹林旁听了许久。另一人紧随其后,身形略矮,气质儒雅温厚,目光沉静而充满智慧,正是“龙腹”邴原,邴根矩!
华歆大步流星走到石亭前,对着刘备郑重一揖:“镇北将军胸怀天下,洞悉积弊,所陈‘解虎三策’,刚柔并济,深得治乱三昧!更难得是这份明知其难、知其险,仍一往无前、九死不悔的担当!歆,在辽东僻壤,亦闻将军涿郡起兵、雁门抗胡、濡水破虏之壮举!今日亲闻高论,方知将军不仅勇略过人,更有安邦定国之宏图远略!歆,心折不已!”
邴原亦上前施礼,声音温和却充满力量:“将军解流民饥寒、抑豪强兼并、通上下之情,此三者,直指乱世根源!原在辽东,聚徒讲学,所授者,无非‘民为邦本’、‘均平仁恕’之理。然空谈经义,难救时艰。今日闻将军之策,方知大道可行于世间!将军欲在幽州辟一隅清明,养民力以待天时,此乃大智慧!原,虽不才,愿闻其详!”
管宁看着两位挚友现身,脸上那冰封般的严肃终于化开一丝极淡的涟漪。他重新坐回青石,目光扫过刘备,又看向华歆与邴原,最后落在一直静立旁听、气质沉静的刘玥身上,轻轻喟叹一声:
“幼安方才之言,非为刁难,实乃…忧将军之志太刚,恐折于浊世。然观将军应答,志坚如铁,虑远而持重。更有子鱼、根矩在此…”他微微一顿,目光再次投向刘备,那深邃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真正的波澜,“将军三策,若真能行于幽州,纵只得其七八分,亦是幽州百姓之福,乱世黑暗中之星火。幼安山野之人,不通世务,然…愿为将军,静观此燎原星火,如何照亮这北疆山河!”
他没有承诺出山,但那“静观”二字,以及语气中罕见的松动与期许,已然表明了态度!
刘玥此时才款步上前,对着管宁、华歆、邴原三人盈盈一礼,姿态端庄娴雅,声音清越:“妾身刘玥,代幽州百姓,谢过三位先生高义!夫君之志,非一人之志,乃幽并万千渴望安宁生民之愿!三位先生清望如山,学识如海。纵暂栖林泉,其名亦是定海神针,可安士子之心,可聚向善之力。若能不弃幽州粗鄙,或临蓟城小住,或遣一二高足传道,便是为这‘解虎’之策,添一分浩然正气,增一分人望根基。此非为强邀,实乃…万民翘首之盼。”
刘玥一番话,既点明了刘备政策深得民心,又巧妙地将“辽东一龙”的清望融入其中,不卑不亢,更将姿态放得极低,只求“小住”或“传道”,而非强求出仕。其言辞之恳切,立意之高远,令华歆、邴原动容,连管宁那古井般的眼神,也微微波动了一下。
华歆抚掌而笑:“夫人之言,情理兼备!将军有安民之志,夫人有辅佐之贤,幽州气象,果然不同!歆不才,于吏治钱粮稍通皮毛。若蒙将军不弃,愿随将军往蓟城一行,观新政气象,或可略尽绵薄,以证所学!”
邴原亦含笑颔首:“教化之道,原之本分。幽州新定,正需淳风化俗,凝聚人心。原亦愿往蓟城,或于学宫设坛,或于乡野劝课,播撒几粒‘仁恕’之种,以待他日生根发芽。”
管宁沉默片刻,目光扫过挚友,最终落在刘备与刘玥身上,缓缓道:“幼安性喜林泉,不耐案牍。然…”他看向那清澈的潭水,“若蓟城左近,能得一处清幽之地,结一草庐,容幼安静观星火,偶与士子论道…亦无不可。”
成了!
刘备心中激荡,与刘玥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底的振奋与郑重。他对着三位大贤,再次深深一揖:
“备,代幽州百万生灵,谢过三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