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正殿,死寂如墓。
那缕黎明的微光,冰冷地切割着殿内弥漫的硝烟与血腥,最终定格在御座前那片触目惊心的焦黑之上。两具蜷缩纠缠、难分彼此的焦炭,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惨绝人寰。浓烈的焦糊气味,混合着尚未散尽的铁锈腥甜,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窒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直到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从王允喉咙深处溢出。这位心力交瘁的老臣,在赵谦和张温的搀扶下,终于从短暂的晕厥中挣扎着醒来。浑浊的老泪混着脸上的血污和灰烬,蜿蜒而下。他颤抖的手指,遥遥指向那片焦痕,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尽的悲恸在无声地嘶吼。
这细微的声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陛下…陛下啊——!”皇甫嵩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如同孤狼啸月般的悲鸣。他猛地单膝跪地,沾满血污的拳头狠狠砸在滚烫的焦黑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位曾力挽狂澜、平定黄巾的国之柱石,此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花白的须发在晨光中微微颤抖。
蔡邕跌坐在地,老泪纵横,以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叩击声。荀攸扶住焦黑的蟠龙柱,脸色惨白,身体微微摇晃,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焦黑,仿佛灵魂都被抽离。赵谦、张温等人亦是悲声四起,整个大殿瞬间被一片绝望的哀恸所淹没。
在这片悲声的漩涡中心,刘备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收回了目光。他脸上的黑灰、血污与汗水混合在一起,显得无比狼狈。那双曾如日月般清亮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空洞而沉重。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柄边缘已被烧焦的披风碎片,又看了看倒映着余烬火光的雌雄日月剑。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披风碎片叠好,收入怀中,仿佛那是一件无比重要的信物。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要将整个大殿的悲怆都吸入肺腑。他猛地转过身!
这一转身,如同磐石移转,瞬间吸引了所有悲恸目光。哀声渐低,一双双饱含血泪、充满迷茫与绝望的眼睛,都聚焦在这位第一个冲入火海、此刻浑身浴血、满身烟尘的镇北大将军身上。
“诸公!”刘备的声音嘶哑异常,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洪钟在废墟中敲响,瞬间压下了所有悲泣。他目光扫过王允、皇甫嵩、蔡邕、荀攸等幸存重臣,扫过曹操、孙坚,最终定格在那片焦黑的御座之上,一字一句,沉重如铁:
“陛下…蒙难!此乃大汉开国四百年未有之奇耻!国贼董卓,虽已伏诛,然其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此恨,倾三江五湖之水,亦难洗刷万一!”
他的声音蕴含着巨大的悲愤,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头。殿内一片肃杀,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刘备猛地举起手中雌雄日月剑,剑锋直指苍穹,清越的剑鸣再次响起,虽不及先前炽烈,却多了几分沉郁悲怆的力量:
“然!国不可一日无主!社稷不可一日无君!陛下龙驭宾天,然汉室宗庙犹在!天下亿兆黎民犹在!吾等身为汉臣,当此国丧巨变之际,岂能沉溺悲泣,坐视神器倾覆,社稷崩摧?!”
他目光如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扫视全场:
“当务之急!有三!”
“其一!国丧!”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威仪,“司徒王公!”他目光转向刚刚被搀扶起来的王允。王允强撑着身体,拭去泪水,看向刘备。
“请王公即刻以司徒之名,总领朝廷礼法!昭告天下,陛下蒙难,举国同哀! 依天子之制,操办国丧!召集尚存之太常、太祝、太卜诸官,即刻于殿前设灵!百官皆需缟素!长安城内,禁绝宴乐婚嫁!举城哀悼!” 刘备的指令清晰而有力,瞬间为混乱的局势定下了基调。国丧,是凝聚人心、昭示正统的第一步!
“老臣…领命!”王允深深一揖,苍老的身体因激动和责任而微微颤抖,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光芒。
“其二!讨逆!”刘备剑锋一转,指向殿外,声音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董卓虽死,然其党羽尚未尽除!樊稠弃城西逃,李傕、郭汜虽死于乱军,然其部曲溃散,流毒未清!更有西凉余孽,散落关中,若不趁势扫清,必为后患!” 他目光转向曹操和孙坚,“孟德兄!文台兄!”
曹操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玄德兄所言极是!除恶务尽!操,愿领本部兵马,即刻出城,追剿樊稠溃兵及西凉残部!肃清京畿!” 青釭剑在他手中发出低沉的嗡鸣。
孙坚古锭刀一顿,赤帻如火:“孙坚附议!西凉残寇,祸乱地方,某愿与孟德兄分兵合击,犁庭扫穴,为陛下雪恨!” 程普在他身后,重重点头。
“好!”刘备颔首,随即看向沮授和刘德然:“公与!德然!”
沮授和刘德然立刻上前一步:“属下在!”
“德然,”刘备看向刘德然,“着你即刻草拟文书,将陛下蒙难、国丧讨逆之事,详述其中!以镇北大将军之名,飞报并州牧刘虞、代幽州牧卢植二位大人! 告知长安变故,并严令二州:国丧期间,务必整饬武备,严防死守,谨防宵小趁乱生事!幽并边塞,尤需警惕胡虏异动!凡有借机作乱者,无论何人,格杀勿论!务必确保北疆稳固,中原无虞!” 刘德然负责快速起草传达命令文书。
“诺!属下即刻去办!”刘德然肃然领命,立刻转身寻找笔墨绢帛。
“公与,”刘备转向沮授,“你持我印信,亲自主持与并、幽二州联络事宜! 确保文书准确传达,并随时接收二州牧府回文及边境军情!北疆乃我等根基,不容有失!” 沮授作为首席谋士,负责更核心的联络与军情统筹。
“授,领命!”沮授郑重接过刘备递来的印信。
“其三!定嗣!” 刘备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凝重,如同重锤落下,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这才是核心中的核心!他收回剑,目光缓缓扫过王允、皇甫嵩、蔡邕、荀攸等重臣,最后落在曹操和孙坚脸上,声音低沉而有力:
“陛下冲龄遭难,未留子嗣。神器归属,关乎国本,关乎天下苍生!此乃国之大事,非一人可决,亦非仓促可定!当召集宗室贤良,会于长安,共议嗣君人选! 务求德才兼备,堪承大统,以安天下之心!此议未决之前,朝中政务,暂由司徒王公及我等共同署理,以维朝廷运转!”
刘备此言一出,如同在死寂的湖面投入巨石!
“嗣君!”王允失声低呼,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激动,有希冀,更有深深的忧虑。这是拨乱反正的希望,也是巨大风暴的开端!
皇甫嵩猛地抬头,眼中悲愤未消,却已燃起责任的火光。蔡邕停止了哭泣,眉头紧锁,陷入沉思。荀攸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每一个可能的名字和其后的势力牵扯。
曹操瞳孔微微一缩,握着青釭剑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几分。孙坚浓眉紧锁,与程普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人群稍后的阴影里,一直如同冰雕般静立的贾诩,此刻终于抬起了低垂的眼帘。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精光。他的目光,飞快地在刘备、曹操、孙坚、王允等人脸上扫过。定嗣?好大的一盘棋…他心中无声低语。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微妙而凝重。方才同仇敌忾、共赴国难的悲愤,此刻悄然掺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关乎未来权力格局的审视与权衡。空气仿佛再次凝固,只余下众人沉重的心跳和那御座前余烬偶尔发出的微弱噼啪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微妙时刻——
“镇北将军!曹将军!孙将军!司徒公!”一个清朗而带着急切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只见黄门侍郎荀攸排众而出,他脸色依旧苍白,额头的血痕犹在,但眼神却异常清明锐利。他先是对着刘备、曹操、孙坚、王允郑重一揖,然后声音清晰地响彻大殿:
“陛下蒙难,举国同悲,讨逆定嗣,皆乃当务之急!然,攸以为,尚有一事,关乎社稷根本,不可不察,不可不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荀攸身上。
荀攸深吸一口气,迎着众多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传国玉玺——何在?!”
“传国玉玺”四字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王允浑身剧震,失声道:“玉玺!对!玉玺!国之重器,天命所归!董贼窃据神器,玉玺必在其手!快!快寻玉玺!”他猛地想起什么,焦急地望向那片焦黑的御座区域。
皇甫嵩、蔡邕等人也瞬间醒悟,脸上露出极度紧张的神色!玉玺!象征着天命正统的无上信物!若遗失或被宵小所得,后果不堪设想!
曹操眼中精光爆射!孙坚亦是脸色一变!两人几乎是同时将目光投向那片焦炭,又迅速扫视整个大殿!殿内气氛骤然绷紧,仿佛那方小小的玉印,此刻重于千钧!
就在赵云闻声欲动,曹操、孙坚也准备下令搜索之际——
“公达勿忧,玉玺在此。”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见刘备神色平静,在众人惊愕、探寻、难以置信的注视下,缓缓解下了自己腰间那个毫不起眼的佩囊。他动作沉稳,没有丝毫迟疑,当着满殿重臣与诸侯的面,将手伸入囊中,取出了一方以黄绫包裹、四寸见方的物事。
他轻轻揭开黄绫,刹那间,一方通体莹白、温润生辉、五龙盘钮的玉印,呈现在众人眼前!印文虽被遮住,但那无与伦比的材质、巧夺天工的雕工、以及隐隐散发出的、历经数百年沧桑的厚重气息,无不昭示着它的身份——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传国玉玺!
“啊!玉玺!”王允失声惊呼,激动得浑身颤抖。
“真是传国玉玺!”皇甫嵩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竟…竟在玄德公手中?”曹操眼中精光连闪,惊疑不定。
“……”孙坚紧握刀柄,眼神锐利如刀。
面对众人复杂各异的目光,刘备神色坦然,声音清晰而有力地传遍大殿:
“此玺,乃备于洛阳宫城倾覆、西迁仓促之际,在一处枯井之中寻得。彼时董卓焚毁洛阳,劫掠宫室,此国之重宝,险遭遗弃或毁坏。备深知此物关乎国运,遂秘藏之,以待朝廷重光、社稷再定之时,奉还于朝!”
他双手托起玉玺,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激动不已的王允身上:
“司徒王公,总领朝纲,德高望重!今陛下新丧,神器无主,此传国玉玺,关乎天命正统,干系重大!备,一介边将,不敢久持此等社稷重器!谨此,将传国玉玺,奉于司徒王公! 请王公暂为保管,待嗣君议定,新皇践祚,再行奉上,以正大统,以安天下!”
说罢,刘备双手捧着那方承载着天命与重量的玉玺,郑重地、一步一步,走向王允。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刘备不仅拿出了玉玺,更坦然道出了在洛阳枯井中发现的真相,并且毫不犹豫地将这象征着至高权力与正统的神器,当众移交给了三公之首的司徒王允!这份坦荡,这份担当,这份对朝廷法度的尊重,瞬间震撼了所有人!
王允看着步步走近的刘备,看着他手中那方在晨曦微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玉玺,老泪再次涌出。他伸出颤抖的、布满老茧的双手,如同承接千钧重担,无比郑重、无比虔诚地,从刘备手中接过了那方沉甸甸的传国玉玺!
“老臣…老臣王允…定当…定当以性命守护此社稷神器!以待…以待新君!”王允的声音哽咽而坚定,将玉玺紧紧抱在怀中。
殿内众臣,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紧张、猜疑之色终于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震撼,有敬佩,亦有对刘备此举背后深意的揣测。无论如何,玉玺有了明确归属,且由德高望重的司徒保管,暂时平息了最大的悬念和潜在的纷争。
曹操眼神深邃,看着刘备的背影,又看了看抱着玉玺、老泪纵横的王允,握着青釭剑的手指缓缓松开,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孙坚紧锁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但眼神中依旧带着审视。
人群稍后的阴影里,贾诩的瞳孔,在刘备拿出玉玺并当众移交王允的瞬间,难以察觉地微微收缩了一下。他那古井无波的面具似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一丝极淡的惊讶和更深的玩味在他眼底一闪而逝。他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刘备,仿佛要重新评估这个对手。刘备此举,是坦荡?是高明?还是…以退为进?
刘备退回原位,仿佛卸下了一个重担,但眉宇间的凝重并未减少。玉玺虽交,但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他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焦痕,眼神深邃如渊。董卓的死亡并非终结,而是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新时代的开端。余烬虽冷,余音未绝。定山河?谈何容易!真正的风暴,在玉玺安稳的表象之下,已然在长安的废墟上,悄然酝酿。嗣君之议,才是那足以撕裂一切的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