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四月的天光透过未央宫前殿高阔但被烟熏火燎得黢黑的窗棂,在巨大的蟠龙金柱上投下扭曲的光斑。空气里依旧顽固地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焦糊、血腥与昂贵熏香的诡异气味。临时清理出的殿堂中央,巨大的蟠螭纹青铜冰鉴矗立,鉴内浮着取自皇家冰窖、尚未融尽的晶莹冰块,丝丝寒气逸散,却驱不散殿内凝重的燥热与无形的硝烟。
宗室公议,就在这片象征帝国最高权力、如今却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举行。巨大的紫檀木案几上,摊开了一幅描绘着破碎山河的舆图。环案而坐的,是决定大汉未来命运的十数人:宗正刘虞端坐上首,鬓角染霜,面容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忧国忧民的沉郁,眼神却异常清明锐利;司徒王允坐于其左,玄端素服,枯槁的脸上带着主事者的疲惫与审慎;卢植坐于刘虞右首,腰背挺直如松,长途跋涉的疲惫被一种近乎亢奋的使命感压制;再下首,依次是卫尉张温、司隶校尉赵谦、左中郎将蔡邕、御史中丞皇甫嵩。武将一侧,刘备、曹操、孙坚三人甲胄外罩素色深衣,按剑而坐,如同三柄收入鞘中的利刃,锋芒内敛却气场迫人。
荀彧、荀攸、沮授、刘德然、贾诩等谋士与亲将,因官职所限,只能肃立于殿门阴影之中,如同沉默的礁石,承受着殿内汹涌的暗流。荀彧的目光沉静如水,落在刘备挺直的脊背上。贾诩将身影融进阴影之中,静静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诸公,”王允的声音带着久历风霜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他双手捧起一个被黄绫包裹的方形重物,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上首的刘虞身上。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揭开黄绫一角,露出温润莹白、一角镶金的玉质——正是那方自洛阳井中寻得的传国玉玺!其上的螭龙纽在幽暗光线下仿佛欲腾空而起。
“国不可一日无君,神器不可久悬!”王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当此乾坤倾覆、社稷存亡之秋,择立嗣君,乃第一要务!允,受百官所托,斗胆进言。”他双手将玉玺捧向刘虞:
“并州牧刘虞,伯安公!乃光武皇帝嫡脉,景帝之后!血统尊崇,世所共仰!其人性情宽仁,敦厚长者,治并州,安民抚边,深得军民爱戴,贤名播于四海!更兼其德高望重,老成谋国,实乃承继大统、安定人心之不二人选!允,恳请伯安公为社稷计,为苍生计,担此重任,重光汉室!” 话语掷地有声,玉玺在掌中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臣附议!”张温紧随其后,起身拱手,声音洪亮,“伯安公德被四海,众望所归!当此危局,非公莫属!”
赵谦亦起身,言辞恳切:“谦附议!伯安公乃宗室楷模,德才兼备,正可凝聚天下之心!”
蔡邕捋着长须,文士风骨中带着忧国忧民:“邕以为,司徒公所言极是!伯安公之德,可安天下!”
皇甫嵩虎目扫视,带着武将的直率:“嵩附议!伯安公坐镇北疆,慑服胡虏,保境安民,功在社稷!此位非公不可!”
一时间,王允、张温、赵谦、蔡邕、皇甫嵩,五位朝廷仅余的重臣齐声附议,声浪汇聚,形成一股强大的推力,直指刘虞!殿内气氛瞬间紧绷,支持者的目光灼灼,青铜冰鉴中的冰块仿佛因这无形的压力而加速融化,冰屑碰撞发出细碎密集的“咔咔”声。立于门影中的荀彧,眼神专注;荀攸的指尖在袖中掐算;沮授屏息凝神。曹操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手指在剑鞘的鲨鱼皮纹路上轻轻摩挲;孙坚浓眉紧锁,手按住了古锭刀柄;刘备则神色沉静,目光深邃,仿佛已预见了此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风暴中心的刘虞身上。
刘虞缓缓抬起头。那张疲惫的脸上,没有任何被推举的欣喜或惶恐,只有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凝重与清醒。他没有立刻回应众人的拥戴,而是伸出手。那是一只保养得宜却已显出岁月痕迹的手。这只手,越过了半张摊开的、描绘着破碎山河的舆图,没有去接那象征天命的神器玉玺,而是如同铁钳般,一把抓住了坐在下首的刘备的左手腕骨!
触手沉稳有力!刘备目光如炬,并未挣扎,坦然迎向刘虞!
刘虞的力量不小,手指紧紧握住刘备的腕骨!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刘备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金石的决绝力量,响彻整个大殿:
“诸公美意,虞…心领了!”他先是对着王允等人微微颔首,随即目光转回刘备,那眼神仿佛要穿透表象,直抵核心,“然,虞年已过天命,精力渐衰!此身此心,已非鼎盛之年!诸公请看——”他松开刘备的手腕,手掌抚过自己微霜的鬓角,“这副躯壳,这副心志,如何能担得起这千钧重担?如何能擎得起这倾覆的江山?!”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清醒与不容置疑的推举:“这至尊之位,非是荣耀,乃是熔炉!是刀山!是万丈深渊!值此虎狼环伺、山河板荡、乾坤倒悬之际,需要的不是虞这等守成之人!需要的是一柄剑!一柄能斩断乱麻、涤荡群魔、重定乾坤的利剑!如高祖提三尺剑,斩白蛇而定天下!如光武奋神威,挽狂澜于昆阳!” 他枯瘦的手指再次猛地指向刘备!
“刘备刘玄德!此乃天赐汉室之剑!其起于微末,深知黎庶锥心之痛!其提三尺剑,讨黄巾,诛张角,平北疆,定幽并!大小数十战,身先士卒,所向披靡!麾下关张吕赵,皆世之虎贲!田沮华邴,皆王佐之才!更兼其胸中‘解虎之志’,以杀伐护生,以权柄安民!此志此能,正合此非常之时!此位,非玄德不可承!此剑,非玄德不可执!若强将此剑塞入虞手,非但宝剑蒙尘,更恐误国误民,徒令这破碎山河再添一层裹尸布!虞,虽死不敢从命!” 最后一句,字字千钧,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连青铜冰鉴中冰屑融化的“滋滋”声都清晰可闻。王允等人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化为一片茫然与难以置信的惊愕。张温、赵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蔡邕捻须的手指停在半空,眼中满是愕然;皇甫嵩浓眉紧锁,虎目圆睁;刘虞的推拒如此决绝,如此不留余地,仿佛一盆冰水浇灭了他们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王允捧着玉玺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他环顾左右同僚,看到的是一张张同样失魂落魄、不知所措的脸。推举刘虞,是他们基于现实与名望权衡的结果,却万万没想到刘虞本人竟如此坚决地将这重担推给了刘备!刘虞的理由,字字如刀,剖开了他们心中不愿深想的顾虑——乱世确实需要强人,而非纯粹的仁厚长者。
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从王允口中溢出,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与释然。他缓缓收回捧着玉玺的手,目光从失落的刘虞身上移开,最终落定在神色沉毅、目光如渊的刘备身上。
就在这氛围微妙转换之际,一个沉稳如磐石、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的声音轰然响起:“伯安公之言,字字珠玑,洞烛幽微!”卢植霍然起身,须发戟张,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熊熊火焰,如同火炬照亮殿堂!“植,附议!遍观宗室,环顾宇内,论血统,玄德乃中山靖王之后,汉室苗裔!论功勋,平黄巾、诛国贼、定北疆、安黎庶,功在社稷,彪炳史册!论才能,文韬武略,聚拢英才,世所罕见!论德行,解虎之志,护生安民,初心不改,人心所向!当此社稷存亡之秋,玄德承继大统,重光汉室,乃顺天应人,舍我其谁!植,愿以残躯,为玄德前驱,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卢植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海内大儒的无上权威与恩师的殷切期许!
卢植话音未落,一声长笑骤然打破死寂!
“哈哈哈!好!好!好!”曹操抚掌大笑,猛地从席中站起!他腰间青釭剑的鲨皮剑鞘上,一道深刻的裂痕在笑声中微微颤动。他环视王允等人惊疑不定的脸,目光最终落在神色沉毅的刘备身上,笑声中充满了枭雄的洞明与快意:“这出推来让去的戏码,唱得够久了!曹某听得都腻味了!刘并州高义,卢尚书明断!此位舍玄德公其谁?!曹孟德第一个附议!愿奉玄德公为主,共扶汉鼎!扫平群丑!谁若不服,”他手掌重重拍在腰间剑鞘的裂痕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眼中寒光乍现,“且问曹某手中青釭,答不答应!” 狷狂之态尽显,威胁之意昭然!
“孙坚附议!”孙坚几乎与曹操同时起身,声如洪钟,古锭刀无意识地在鞘中轻吟,“文台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只知道玄德公能打胜仗,能安百姓!跟着玄德公,能杀国贼,能定天下!这位置,就该能者居之!婆婆妈妈,推来让去,平白让关东那群鼠辈看了笑话!孙坚愿率江东子弟,为玄德公效死!” 武人的直率与血性,此刻化为最直接的推力。
刘虞、卢植、曹操、孙坚!四位举足轻重的人物,瞬间形成一股沛然莫御的合力!这力量,有宗室元老的权威背书,有海内大儒的声望加持,有中原枭雄的武力威慑,有江东猛虎的血性拥护!
王允看着眼前这已成定局的情势,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他再次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叹息中已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他不再看向刘虞,而是双手稳稳捧起那方传国玉玺,步履沉重却坚定地绕过巨大的案几,一步步走向刘备。
“司徒公?”张温下意识地低呼一声。
王允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苍凉与决断:“伯安公心意已决,卢公、曹将军、孙将军之言,亦如金石掷地!天命所归,众望所归!此乃汉室之幸,苍生之幸!”他走到刘备面前,深深一揖,将手中那方承载着江山社稷重量的传国玉玺,高高捧起,奉于刘备面前:“司徒臣允,恭请玄德公,为社稷苍生计,承继大统,重光汉室!”
张温、赵谦对视一眼,也缓缓起身,向着刘备的方向躬身拱手:“臣等附议!请玄德公承继大统!”
蔡邕捻须的手终于放下,也缓缓起身一揖:“邕,附议。”
皇甫嵩虎目扫过刘备沉毅的面容,又看了看王允手中的玉玺,发出一声粗重的叹息,随即也起身抱拳:“嵩,附议!愿随玄德公,重整山河!”
王允等五位重臣,在刘虞的坚决推辞和卢曹孙的强大压力下,最终无奈地、却也是明确地转向了刘备,完成了立场的转变。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凝重。阳光移动,照亮了青砖地面一道深深的、无法清洗干净的血痂缝隙。刘备的目光,沉静地扫过那道暗红色的缝隙。所有的声音、目光、压力,非但没有让他动摇,反而如同洪流冲刷,让他的内心更加澄澈坚定。
就在这死寂中,就在众人目光的焦点下,刘备盯着的那道青砖缝里的暗红血痂,突然在他眼中扭曲、蠕动起来!那凝固的黑色血块,仿佛拥有了生命,缓缓向上凸起、延展,竟在瞬息之间,幻化成了一张人脸!一张他刻骨铭心、永世难忘的脸——涿县郊外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奄奄一息将死的婴儿的脸!
那血痂化成的“脸”,就在冰冷的青砖之上,就在这决定帝国命运的殿堂中央,就在刘备的脚边,无声地、缓缓地“睁”开了那空洞的、死寂的眼睛!直勾勾地,穿透了时空,穿透了权力的帷幕,死死地“盯”着他!
没有闷哼,没有颤抖。刘备的呼吸只是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瞬。他看着那双“眼睛”,眼神深处,那源于目睹“苍天已死”符箓时的火焰,那“天下不该如此”的誓言,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凝视彻底点燃,如同熔岩般奔流,淬炼着所有的犹豫,锻造出前所未有的决绝。
他缓缓抬起视线,目光扫过殿内每一张脸——刘虞的决绝、卢植的期许、曹操的狷狂、孙坚的赤诚、王允等人的无奈与最终的支持……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王允手中那方象征着天命所归的传国玉玺上。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刘备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变化——那是一种从内而外的沉静与力量,一种了然于心、坦然无惧的担当。
刘备缓缓起身,动作沉稳如山。他迎着王允奉上的玉玺,伸出双手,稳稳地、郑重地将其接过。那方温润而沉重的玉玺入手,仿佛托起了整个破碎的山河。
唯有立于殿门阴影中的荀彧,在刘备接过玉玺的刹那,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那是尘埃落定后的释然,更是对即将开启的、以“解虎之志”重塑天下之路的深切期许。贾诩略微低着的头,一双眼睛幽幽的盯着远处的众人,仔细看看他竟好似笑了一下。
死寂持续着,如同凝固的琥珀。阳光穿过高窗的焦痕,斜斜地打在刘备沉毅的脸上,也照亮了那道青砖缝里,仿佛依旧在无声“凝视”的暗红血痂。然而此刻,那“凝视”已不再是负担,而是铸就他帝王之路最深沉、最坚定的基石。他知道,这双眼睛,连同它所代表的万千苦难,唯有握紧这至高权柄,才能真正将其阖上,才能真正让这“天下不该如此”的誓言,化为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