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之外,汉军连营如黑色潮水,将这座河北巨城围得铁桶一般。然而,不同于寻常围城的焦躁与频繁攻杀,刘备的大营显出一种异样的沉静与从容。帝旗之下,并非只有刀兵的寒光,更有一种无形却更为强大的力量在弥漫——那便是新朝初立、携大胜之威而来的煌煌天命,与精准刺向敌人要害的政治攻势。
中军大帐内,炭火毕剥,驱散着帐外的严寒。刘备并未披甲,只着一身玄色常服,目光沉静地落在巨大的冀州舆图上。荀攸侍立一旁,指尖正点在内黄与青州的位置。
“陛下,”荀攸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邺城已如瓮中之鳖,强攻虽可下,然玉石俱焚,非仁君所愿,亦伤我大汉元气。今冀州新附,袁绍虽据邺城,然其立足未稳,根基浮虚。正如文若先前所料,袁本初苛察内忌,急于整合,未能深结冀州人心。各地郡县,豪强观望,百姓离心。此正可传檄而定,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时。”
刘备微微颔首,目光深邃:“公达所言,深得朕心。杀伐为护生,非为屠戮。袁绍孤悬于邺,其羽翼爪牙,若能弃暗投明,便可免去无数无谓伤亡。内黄张儁乂,青州臧子源,皆乃一时之选,非袁氏死忠,可派人走一遭进行劝降。”
荀攸躬身:“臣,愿拟诏书,遣能言善辩之士,携陛下天威与诚意,分赴两地。”
“善。”刘备道,“告之张合,颜良文丑已没,高览归顺,河北名将,独剩他一人。若愿归汉,朕必以中郎将之位虚席以待,以往罪责,一概不究。至于臧洪…”刘备略一沉吟,“其人性情刚烈,重恩义,非强权可屈。诏书中当明言,朕念其治理青州、安靖地方之功,若愿重归汉庭,仍拜青州刺史,为国镇守东土。另,可让使者私下告知子义,请他从中斡旋,陈说利害,勿使青州生灵再遭兵燹。”
两路使者,带着盖有皇帝玉玺的诏书与刘备的亲笔信,以及丰厚的许诺,悄然离开了汉军大营,如同两支精准的利箭,射向袁绍政权最后的两根支柱。
内黄,残城孤旌。
张合立于城头,望着城外虽未进攻但军容鼎盛、杀气盈天的汉军部队,眉头紧锁如川。曾经的朝歌守将,如今退守到这邺城最后的东南屏障,心中的无力感与日俱增。
颜良战死,文丑重伤,高览降了……昔日袁绍麾下威震河北的上将,竟已凋零至此。漳水大败的消息早已传遍军旅,军心动荡,逃亡日增。城内粮草虽还有些储备,但援军何在?希望何在?
邺城方向的命令混乱而矛盾,时而严令死守,时而又无具体方略,显是主公已方寸大乱。而刘备的主力,正死死盯着邺城,却分出一支偏师,如同盯住猎物的饿狼,牢牢锁定了内黄,既不猛攻,也不撤围,只是不断地施加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就在这时,亲兵引一人悄然登城,来人并未隐藏身份,正是刘备派来的使者。
使者并未过多虚言,直接呈上诏书与刘备亲笔信。信中的内容,与荀攸所言分毫不差,既点明了当前绝境——邺城被围,外援已绝,冀州郡县纷纷易帜;又给予了充分的尊重与承诺——肯定张合的将才,保证其归顺后的地位与安全,并承诺善待内黄守军。
张合默默读着,手指微微颤抖。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他早已动摇的心防上。他环顾左右,看到的是一张张写满疲惫、恐惧和茫然的脸孔。继续守下去?为谁而守?为何而守?为了那座已经发疯、困守孤城的袁绍?还是为了那早已消散的、四世三公的虚妄荣光?
抵抗,除了让内黄这数千信任他的儿郎们为袁氏殉葬,还能有什么意义?
良久,他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白气,仿佛将所有的挣扎、不甘与对旧主的最后一丝愧疚都随之吐出。他小心翼翼地将诏书和信件收起,对使者沉声道:“请回复陛下……张合……愿降。”
说出这两个字,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却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大势如砥,非人力可挽。择主而事,保全将士,或许这才是为将者最后的责任与明智。
翌日,内黄城门洞开。张合自缚出降,身后是解除武装的守军。汉军偏将入城接管防务,秋毫无犯。邺城东南的最后一道屏障,就此易主。消息传回邺城,无疑是在袁绍本就崩裂的心防上,又狠狠砸下了一锤。
青州,临淄城。
州牧府内,气氛凝重。刺史臧洪端坐主位,面色沉静,但指尖无意识敲击案几的动作,显露出内心的波澜。刘备使者的到来,以及那份承诺让他继续留任青州刺史的诏书,在他心中掀起了巨大波澜。
他对袁绍,早已心怀芥蒂。袁绍外示宽厚,内实忌克,用人唯亲,对他这等带有独立色彩的外系将领,多有猜忌防范。昔日迫于形势而归附,心中实非所愿。青州黄巾虽平,但民生凋敝,他本欲休养生息,却被袁绍屡屡催促出兵攻伐刘备,早已不胜其烦。
如今,刘备携大胜之威,天子之诏而来,信中不仅未加斥责,反而肯定他治理青州、屏卫东方的功劳,并明确许以青州刺史之职,允其继续镇守地方。这比起袁绍的猜忌与驱策,何啻天壤之别!
然而,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的,却并非仅仅是这纸诏书。
议事之后,他的心腹爱将,太史慈,私下求见。
“使君,”太史慈屏退左右,声音恳切而低沉,“今日之事,慈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臧洪抬眼看他:“子义但说无妨。”
“使君可知,当年黄巾肆虐青州,诸位府君困守,兵粮殆尽,危如累卵之时,是谁不畏艰险,屡次遣人输送粮秣,助我青州军民渡过难关?”太史慈目光灼灼,语气激动起来,正是如今的陛下啊!彼时陛下虽自身亦处窘境,仍念及青州苍生,慨然相助。此虽非直接施恩于使君,然其仁德之心,泽被青州,慈与青州旧部皆感念于心,至今不忘!”
他上前一步,继续道:“反观袁本初,四世三公,名望虽高,然其人心胸几何,使君比慈更清楚。猜忌功臣,任用私党,视我青州为外藩,粮饷催逼甚急,何曾真心体恤?如今众叛亲离,困守孤城,败亡已在旦夕之间。陛下乃汉室宗亲,仁德布于四海,更对青州有恩在先,如今又诚意相邀,许以旌节,保全青州军民。于公于私,于恩于义,于天下大势,使君……还有何可犹豫的呢?”
太史慈一番话,情真意切,掷地有声,更是将臧洪心中最后的天平彻底压垮。
是啊,恩义、大势、前程……刘备都已给到了极致。继续跟着那个猜忌自己、已然穷途末路的袁绍,还有什么意义?为了那点虚妄的“名节”,让整个青州再度陷入战火吗?
臧洪沉默良久,眼中最后一丝犹豫终于化为坚定。他猛地站起身。
“子义所言,字字珠玑,如洪钟大吕,惊醒梦中人!”他长叹一声,“刘玄德仁德着于四海,乃汉室之胄,更曾惠及我青州。袁绍,忌刻之主,非可托身者也!我岂能因守小节而忘大义,负青州士民之望?”
翌日,臧洪召集州府文武,当众宣布:“袁本初无道,几危社稷,且于我有疑忌之心。今陛下兴复汉室,拨乱反正,更念青州生民,予我信重。我岂能因一己之私念,而负皇恩,弃青州于兵祸?”
他面向西方,郑重一揖:“吾意已决,即日起,青州重归汉庭!仍尊陛下诏令,我等当恪尽职守,保境安民,静候朝廷钧旨!”
命令迅速传遍青州各郡县,“袁”字旗被纷纷降下,取而代之的是玄色的“汉”字旗。囤驻在黄河沿岸的青州军,迅速转为防御姿态,但对象已不再是西方的汉军。臧洪,依旧是大汉的青州刺史,只是效忠的对象,已然改变。
张合的归降与臧洪的易帜,如同最后的两记丧钟,重重敲响在邺城上空。
铜雀台内,袁绍得知这两个消息后,先是暴怒如狂,砸碎了眼前所能见到的一切器物,痛骂张合无义、臧洪小人!继而,那疯狂的怒火迅速熄灭,转化为一片死寂的绝望。他瘫坐在狼藉之中,目光呆滞地望着殿外灰暗的天空,口中反复喃喃:“完了……全完了……众叛亲离……众叛亲离……”
最后的羽翼已被剪除,最后的希望已然破灭。这座华丽的铜雀台,彻底成了一座风雨飘摇、等待最终审判的孤岛。城外,汉军筑起的土山一日高过一日,那些巨大的攻城器械发出的恐怖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凛冬的寒风,卷着邺城上空最后几面残破的“袁”字旗,发出呜咽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