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都之制既定,邺城为北都,总揽军政;雒阳为南都,彰显正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祀”之一字,尤其是祭祀宗庙,便成为确立章武政权法统承继、昭示天下正朔的紧迫要务。然而,此事牵涉历代帝系评价、礼制古法与现实政治考量,其复杂程度,远比确定都城更为微妙深邃。
章武五年初夏,铜雀宫光明殿,一场关乎礼法大制的朝会正在进行。太常寺卿蔡邕,作为当世大儒,掌邦国礼乐郊庙社稷事宜,首先出班奏陈。他须发皆白,面容肃穆,手持笏板,声音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陛下,南都雒阳宗庙修复事宜已有禀报。幸赖天佑,高庙、世庙二庙,自灵帝时期既存,董卓之乱时虽雒阳遭劫,然此二庙主体结构仅受轻微火燎,梁柱无恙,稍加修补粉饰便可复用,实乃吉兆。” 先报告了一个好消息,蔡邕话锋一转,切入核心争议——“然,庙内所奉神主位次,当如何设定,须遵礼制。臣谨按《礼记·祭法》:‘王立七庙,一坛、一墠……远庙为祧,有二祧……’此万世不易之典。昔董卓乱政时,臣虽被迫参与议礼,然亦竭力保全根本。当时议定,剔除近世冗杂,尊祀七位有大功德之先帝:太祖高皇帝庙万世不祧,为祖庙之首;文帝、武帝功盖寰宇,为二祧,亦不迁毁;再加光武帝、宣帝、章帝、明帝四庙。合为七庙之数,礼制精简,寓意深远。臣以为,可沿此制,于洛京重整二庙,依此序列神主,春秋祭祀,以明正统之源。”
蔡邕之言,引经据典,强调的是礼法的纯粹性与精简。他将和帝以降的皇帝庙号尽数废除,只保留他认为功业显赫的七帝,主张合并祭祀于重整后的庙宇中。
蔡邕话音刚落,宗正寺卿、太师刘虞便持笏出列。他身为汉室宗亲之长,又是皇后之父,地位尊崇,此刻面色凝重,显然对蔡邕之议大为不满:
“伯喈公所言,固然合乎古礼,然未免过于拘泥,且于‘继统’之义有亏!”刘虞声音沉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灵帝时期既分设高庙、世庙,自有其深意!光武皇帝中兴汉室,承继的乃是元帝之统,岂能因后世不肖而轻忽其庙?且我章武朝,乃承灵帝之后,三兴大汉!若依蔡公之议,将世庙并入高庙祭祀,且自和帝以降,直至先帝灵帝,皆不得入祀,岂非自绝于孝桓、孝灵?此于礼不合,于情不容,更易使天下人疑我朝法统之连贯!”
他顿了一顿,继续阐述自己的主张:“臣以为,当遵循旧制,高庙、世庙并存,各依其序。高庙祭祀:以太祖高皇帝为祖,武帝、文帝为二祧,再加元帝、宣帝二帝。世庙祭祀:以世祖光武皇帝为祖,明帝、章帝为二祧,再加和帝、安帝、顺帝、桓帝、灵帝,这……这便超出了七庙之数……”
说到此处,刘虞略一迟疑,因为按他的算法,世庙需八庙,确与古制七庙之说略有出入,但他旋即强调:“然光武中兴,功业堪比高祖,东汉一脉,岂能轻忽?且陛下承嗣大统,直接源于孝灵皇帝,若灵帝不得入世庙享祀,何以昭示继统之正?些许变通,乃时势使然,旨在明统绪,慰先灵!”
刘虞的立场鲜明,强调的是政权的延续性、对东汉一脉的尊崇,尤其要确保刘备继承灵帝的法理地位得到宗庙制度的确认,主张两庙并立,甚至不惜略微突破七庙古制。
在朝堂之上,两位备受尊崇的重臣激烈辩论着。一位是礼学领域的泰斗,一位是宗室的领袖,这两位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使得整个场面陷入了僵局。
蔡邕坚定地主张礼制应该保持纯粹和精简。他认为刘虞所提出的议案过于铺张和繁琐,不仅违背了古代的制度,还会给国家带来不必要的负担。而刘虞,强调的是法统的承继和政治象征的重要性。他认为蔡邕的提议是对历史的割裂,会自毁国家的根基。他坚信只有遵循传统的礼制,才能维护国家的稳定和尊严。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支持双方观点的官员们也开始低声议论。有些人赞同蔡邕的看法,认为礼制的简化能够提高行政效率;而另一些人则站在刘虞一边,强调传统的重要性。这场礼法之争眼看着就要演变成一场朝堂风波,双方的争论越来越激烈,言辞也越发尖锐。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刘备,身着玄衣,静听双方辩论,面色平静,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深知,此事绝非简单的学术争论,而是关乎政权合法性与未来政治导向的重大决策。蔡邕所虑在于礼法严谨,刘虞所虑在于血脉正朔与朝野观感。两者皆有道理,但若不能妥善调和,必生内耗。
就在争论渐趋激烈之际,司徒王允,这位历经沧桑、老成谋国的三公之一,缓步出列。他先向刘备躬身一礼,然后转向蔡邕和刘虞,语气平和却自带分量:
“蔡公、刘公,二位所言,皆为国家社稷计,老夫深以为然。然礼法之事,贵在‘缘人情,制礼仪’,岂能胶柱鼓瑟?既要尊古礼,亦要通权变。今二庙现存,实乃天意,岂能废一存一?”
他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继续道:“蔡公精简七庙之议,合乎经典,其心可嘉。刘公强调两庙并立及近世先帝之祀,关乎统绪,其意亦善。然二者并非不可调和。”
王允提出了一个创造性的折中方案:“老夫愚见,可否仍依‘七庙’之古制,高庙、世庙并立,各设七庙?如此,既全古礼之数,又彰两汉之续,且符庙宇现存之实。”
他详细阐述:“高庙,祀西汉有功烈之君:以太祖高皇帝为祖,文帝、武帝为二祧(此三位万世不祧),再加宣帝、元帝、成帝、平帝四位。合七庙之数。世庙,祀东汉诸帝:以世祖光武皇帝为祖,明帝、章帝为二祧(此三位亦不祧),再加和帝、安帝、顺帝、桓帝四位。亦合七庙之数。”
说到这里,王允稍作停顿,看向刘虞和刘备,重点提出解决方案:“至于灵帝,乃陛下直接承嗣之先帝,于公于私,皆当享祀。然若入世庙七庙,则超古制。臣斗胆建议,可于世庙之内,为灵帝特设一龛,位于世祖光武皇帝主殿之侧,享同等祭祀。如此,既彰显陛下纯孝,承嗣分明,又不坏‘七庙’大礼之规,可谓两全。”
“至于祭祀,”王允最后补充,“可定春、秋两大祭于高庙,缅怀创业奠基之艰;夏、冬两大祭于世庙,铭记中兴继统之重。四时祭祀,各有侧重,礼制完备,统绪分明。”
此议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王允的方案,巧妙地将蔡邕的“七庙”框架与刘虞的“两庙分祭”思想结合起来,既维护了古礼的庄严性,又充分照顾了东汉一脉尤其是灵帝的地位,确保了法统的连贯,并且利用了现有庙宇,避免了不必要的浪费。为灵帝特设一龛的提议,更是极具政治智慧的处理方式。
蔡邕沉吟片刻,虽觉为灵帝特设一龛略有变通,但毕竟未突破“七庙”古制主体,且分祭之说亦有依据,遂微微颔首,不再坚持。刘虞见灵帝得享特祀,核心诉求得到满足,且方案保留了两庙,亦觉妥当,遂表示赞同。
刘备见时机成熟,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司徒老成谋国,此议甚善!既尊古礼,又合时宜,统绪分明,且惜民力。朕准王司徒所奏。即依此制,修补雒阳高庙、世庙,各依七庙之制设置神主,灵帝特龛于世庙。蔡卿、刘卿,此事便由太常寺与宗正寺会同办理,务求今夏之前整饬完毕,朕当亲赴洛京,行世庙夏祀大典。”
诏令一经颁布,太常寺和宗正寺便马不停蹄地派遣官员火速赶往雒阳。他们与留守刘德然会合后,立刻展开对庙宇的修葺工作。
正如蔡邕在奏章中所描述的那样,高庙和世庙的主体结构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坏。因此,修葺工作的重点主要集中在清理火灾留下的痕迹、更换部分破损的瓦当和椽柱,以及重新粉饰壁画和油漆梁柱等方面。
由于工程任务明确,施工队伍组织有序,各项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工人们加班加点,全力以赴,确保工程能够尽快完成。
与此同时,神主牌位的制作和安置也按照之前议定的方案紧锣密鼓地进行着。高庙供奉着七位先帝,世庙则供奉着另外七位先帝,所有的神主牌位都严格遵循礼制规范,摆放得庄严肃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世庙的主殿中,世祖光武皇帝的神龛旁边,特意增设了一个规模略小但规制崇高的特龛,专门用来供奉大行皇帝孝灵皇帝刘宏的神主。这一举措既体现了对先帝的敬重,也符合当时的礼仪制度。
此外,庙内的祭祀器物也都经过了逐一的检视和补充,以确保每一件都符合礼法的要求。无论是鼎、簋、尊、壶等礼器,还是俎、豆、笾、篚等祭器,都被擦拭得光亮如新,摆放得整整齐齐。
章武五年夏,雒阳城南,修葺一新的世庙肃穆庄严。刘备率文武重臣,自北都邺城南下,抵达洛京,举行世庙夏祀大祭。
初夏阳光已有炙意,但庙前广场旌旗招展,禁卫森严,气氛庄重。钟鼓齐鸣,雅乐奏响。刘备身着玄端冕服,神情凝重,在太常蔡邕、宗正刘虞的引导下,依古礼行祭。
仪式庄严肃穆。迎神、奠帛、初献、亚献、终献……刘备作为主祭,亲自向世祖光武皇帝及列位先帝神主行大礼,特别在灵帝特龛前驻足良久,虔诚叩拜。祭文中,他追溯光武中兴之伟业,缅怀列帝之德泽,尤其强调“嗣臣备,承绪孝灵,夙夜惕厉,思恢弘业”,表明自己继承灵帝正统、志在复兴的决心。
文武百官肃穆跟随。香烟缭绕中,礼官唱赞之声回荡在重光的庙堂之内。这场在修复的旧庙中举行的大典,充满了承继与复兴的象征意义。它向天下宣告:章武政权,不仅恢复了汉室疆土,更接续了汉室宗庙血食,是大汉法统无可争议的继承者。
祭祀完毕,刘备步出世庙,初夏的风拂过冕旒。他望着不远处已开始清理地基的太学旧址,以及更远方轮廓渐显的南宫。宗庙定,则人心定;正朔明,则天下向。这次成功的礼制建设,巧妙平衡了古礼与政治现实,在精神层面极大地巩固了新政权的合法性。南都洛京,因其承载的宗庙与即将重建的太学,真正开始焕发其作为文化正统象征的活力。章武王朝的根基,随着这次夏祀的香烟,愈发深植于华夏正统的沃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