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六年的冬天,是在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和一项项关乎国本的政令落实中度过的。当腊月的寒风在邺城街巷间发出最后一阵尖利的呼啸,年关的钟声敲响之际,两项耗费了章武朝近四年心血、牵动了无数人命运的巨大工程,终于宣告初步完成。
首先是“度田检籍令”。
自章武二年颁布此令,朝廷与地方豪强之间便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不见硝烟却同样惊心动魄的博弈。隐匿的田亩被重新丈量,藏匿的户口被逐一清点。这过程绝非一帆风顺,其间有阳奉阴违,有软磨硬抗,甚至不乏小规模的骚乱与流血。但在朝廷持之以恒的决心,以及如关羽、荀彧、田丰、臧洪等封疆大吏或中枢能臣的强力推行下,顽抗的壁垒被一一攻破。
岁末的最后一次大朝会上,尚书令荀彧手捧一份厚厚的、以金线装裱的册页,声音沉稳而清晰地响彻光明殿:
“臣,荀彧,谨奏陛下。自章武二年奉旨推行度田检籍,至今五载,赖陛下威德,百官用命,天下州郡,除伪帝袁术所据淮南及刘表、刘璋所辖荆、益二州之地外,余者皆已核查完毕。”
他略微停顿,殿内文武百官,无论元从勋贵还是新附之臣,皆屏息凝神。
“共新清丈出隐田七百三十万顷有奇,新登记入册之隐户、逃户、客户,计一百八十九万余户,口七百六十余万。”
数字报出的瞬间,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重臣,也被这最终汇总的庞大数字所震撼。这意味着,朝廷掌控的田亩和人口,在短短数年间,几乎凭空增加了一个强盛州郡的体量!这是何等巨大的财富与力量源泉!
刘备端坐御座之上,面色平静,但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些。他深知这数字背后,是无数官吏的辛劳,是难以计数的博弈与妥协,甚至……也沾染了些许不得已的血色。但,这是夯实帝国根基必须迈出的一步。唯有将土地与人口从豪强手中收回国有,才能均平赋税,蓄养国力,才能真正实现“解虎”之志,让这天下黎庶,有田可耕,有租可纳,有太平可享。
“所有新清田亩、人丁,已悉数登记造册,录入司农寺与户部曹档案。自章武六年始,将依新册征收赋税,摊派徭役。”荀彧最后总结道,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庄重。
这意味着,一个由世家豪强部分垄断土地和人口的时代,暂时宣告终结。帝国的肌体,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新鲜血液与强大能量。尽管未来的治理挑战依然艰巨,但根基已然不同。
几乎与度田检籍令完成同步的,是规模更为宏大、影响更为深远的“胡汉互迁”之策。
并州、幽州、凉州、雍州,乃至新设的平州,在朝廷的统一调度和边军强有力的保障下,大量的胡族部落被有组织地打散,告别了他们世代游牧的草原、山林,踏上了南迁的旅程。
风雪弥漫的官道上,时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身着皮袍、骑着骏马的胡人牧民,驱赶着牛羊,带着家当,混杂在朝廷派遣的护送军士和引导官吏之中,向着陌生的南方州郡缓慢行进。他们的眼神中,有对故土的眷恋与迷茫,也有对未来的忐忑与一丝微弱的期盼。朝廷承诺,他们将在内地获得土地,学习耕种,享受与汉民相近的待遇。
与此同时,来自人口稠密地区的汉民百姓,在官府的动员和优惠政策吸引下,携家带口,北上填充那些胡人迁出后空出的广大边疆区域。他们带着农具、种子,以及重建家园的希望,在军队的保护下,于曾经的牧场、猎场上建立起新的村落、堡寨,开垦荒地,修筑水利。
这是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融合过程。语言不通,习俗迥异,摩擦与冲突在所难免。并州刺史田丰以铁腕镇压了几起试图反抗内迁的胡部,迅速稳定了局势;幽州刺史邴原则更注重怀柔,选派通晓胡语的官吏耐心疏导,赏罚分明;凉州的曹操,更是将军事威慑与分化拉拢运用到了极致,确保迁徙路线畅通,同时严厉弹压任何敢于袭击移民队伍的羌胡马贼。
大量的胡人内迁至冀州、青州、兖州、豫州、徐州以及司隶地区,被安置在划定的区域,由当地官府负责分发田地、粮种,并派遣老农教导农耕技术。而北疆的并、幽、凉、雍乃至平州,则因大量汉民的充实,新建的屯田点和村落星罗棋布,汉家烟火气逐渐取代了以往的荒凉。
帝国的绝大部分疆域,进入了一种久违的、真正意义上的四海承平状态。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停止了,内部的割据势力被扫清,困扰边疆数百年的胡患,也因这釜底抽薪的互迁之策而得到了根本性的缓解。百姓终于可以喘一口气,将精力投入到恢复生产、重建家园之中。
唯一的战事,仅存于东南一隅。征东将军孙坚坐镇巢湖大营,麾下舟师持续对伪帝袁术盘踞的江东地区保持着强大的压力。双方围绕着长江口及沿海岛屿,进行着零星的、却关乎制江权与海上通道的激烈争夺。孙坚不断将前线战报与江东局势分析发回邺城,其中多次提及,以顾、陆、朱、张四大姓为首的江东本地豪族,出于对朝廷“度田检籍”政策的深深恐惧与抵触,唯恐其触及他们在江东的根本利益,仍在竭力为袁术提供钱粮物资乃至部分私兵支持,企图倚仗长江天险,抗拒王化。
年关的邺城,虽然天气严寒,但气氛却比往年任何一个冬天都要热烈、踏实。度田检籍的完成,意味着赋税将更公平,朝廷更有力;胡汉互迁的初步成功,意味着边疆将更安宁,内部隐患大减。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着新清出的田地会不会分给无地之民,议论着那些内迁的胡人何时能学会种地,议论着来年的光景一定会更好。
就连冀州书院里,少年学子们的争论,也更多地集中在了如何治理新附的胡民、如何利用新清出的田亩发展农桑等实务问题上。曹铄与诸葛瑾讨论着凉州内迁羌部安置的得失;孙权则更加专注地收集和分析着来自江东前线的各种情报,研究袁术残部的布防以及江东世家在此次对抗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展现出的实力,其碧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冷静分析的光芒,这既是他的学业,也关乎他父亲正在进行的战事;诸葛亮则开始思考如何更加精进自身所学;连法正,也暂时收起了他的机变巧思,转而研究起漕运如何能更好地服务于各地物资调配。
司马懿依旧独居在他的小院,深居简出。但他案头收集的信息,已悄然增加了关于各地新附胡民动向、新垦田亩分布的内容。他像一只蛰伏的蜘蛛,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默默编织着属于自己的信息网络。
除夕之夜,皇宫设宴,款待群臣。觥筹交错间,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与昂扬。刘备举杯,敬所有为这“田亩新册”与“胡汉安堵”付出努力的臣工。
“此非朕一人之功,乃众卿与天下万民同心之力!”刘备的声音带着酒意,更带着发自内心的慨然,“昔日解虎之志,今日方见其形!望诸卿来年,再接再厉,与朕共筑这太平基石!”
“臣等谨遵圣谕,愿为陛下,为社稷,效死力!”群臣起身,齐声应和,声震殿宇。
宴席散后,刘备独自登上冰井宫的高处,凭栏远眺。夜色中的邺城,万家灯火在雪地上映出点点暖光,远处隐约传来辞旧迎新的爆竹声。寒风依旧刺骨,但他心中却是一片滚烫。
度田检籍,清的是田亩,定的是人心。
胡汉互迁,移的是百姓,安的是江山。
章武六年,就在这奠定帝国万世基业的巨大变革中,彻底落下了帷幕。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章武七年,正伴随着新年的钟声,踏着未融的冰雪,昂首而来。东南的战事尚未平息,但朝廷的根基已前所未有的稳固。宫檐下的冰棱,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冷而坚定的光芒,如同这新生王朝未来的道路,清晰,而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