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的清晨,卯时初刻,长秋宫偏殿内已亮起灯火。刘封揉着惺忪的睡眼,被内侍从温暖的被窝里唤醒。昨日元宵灯会的喧嚣与绚烂仿佛还在眼前闪烁,糖人的甜味似乎还残留在舌尖,但身体的疲惫和今日照常的课业,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那些残存的欢愉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任由宫人替他穿上那身象征着身份的青色太子常服——这与他那些同窗们所穿的制式相同,只在细微处略有区分。束发,戴上一顶小小的玉冠。镜中的小人儿,眉眼间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与倦意。
“殿下,该去明伦堂了。” 内侍轻声提醒。
刘封蔫头耷脑地“嗯”了一声,磨磨蹭蹭地走出偏殿。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激灵。穿过宫苑,昨日灯会留下的些许彩绸和灯架尚未完全拆除,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有些寥落。
明伦堂内,炭火早已燃起,驱散了寒意。与往常一样,堂内已坐了不少身影。郑玄依旧端坐堂上,神色平和,仿佛昨日的盛大典礼与市井喧嚣从未发生过。案几上摊开的,并非昨日的祭祀仪轨图,而是回到了厚重的经卷——《诗经》。
“臣,参见太子殿下。” 郑玄起身行礼,一丝不苟。堂内其他学子,除了被乳母抱着的刘禅和关索,也纷纷起身向刘封行礼。孙翊动作标准,曹丕姿态恭敬却略显疏离,曹彰和关兴等人则带着孩童的随意。
刘封连忙还礼,规规矩矩地坐到最前排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努力将那些关于龙灯、糖人、皮影戏的记忆从脑子里甩出去。他能感觉到身后诸多目光,尤其是曹丕那平静无波却似乎总能察觉到他小动作的视线。
“昨日元夜,诸位观灯,可有所得?” 郑玄并未立刻开始讲授,反而温和地向堂下众学子问道。
孩子们的反应各不相同。孙翊拱手,努力模仿大人语气:“回太傅,灯火璀璨,可见邺城富庶,百姓安乐。” 曹丕则简短道:“灯火如昼,人潮如织,盛世之象。” 曹彰嚷嚷着看到了吞刀的艺人,关兴则对舞龙灯更感兴趣。四岁的曹植眨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灯……好看,糖……甜。” 引得张苞也跟着点头。而刘禅和关索,一个在乳母怀里咿呀学语,另一个已经又开始小鸡啄米般点头打瞌睡了。
刘封想了想,也老实回答:“回太傅,灯很多,很亮,人很多,很热闹。糖人很甜,皮影戏很好看。”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从父皇那里听来的话,“父皇说,那是……太平景象。”
郑玄微微颔首:“能观其表象,亦能略知其里,甚好。然,《诗》云:‘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这‘太平景象’背后,乃是‘解民之劳’,‘惠此中国’的仁政之功。今日,吾等便从《诗经》中,再探先王治国安民之遗意。”
说罢,他便开始讲授《诗经·大雅》中的篇章,声音平稳舒缓,引经据典,阐发微言大义。然而,对于这些刚刚经历了一场感官盛宴的孩童而言,这些古朴艰深的诗句和义理,远不如昨夜的走马灯吸引人。
刘封努力集中精神,小身板挺得笔直,眼睛盯着书卷,但那眼神却渐渐失去了焦距。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昨晚,灯轮下杂技艺人惊险的动作,还有那皮影幕后神秘的操控……他甚至偷偷瞥了一眼侧后方的曹丕,想知道他昨晚是否也去逛了灯会,看到了什么。
“……‘迩之事父,远之事君’……” 郑玄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刘封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如同小鸡啄米。他强撑着,用手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让他暂时清醒,但没过多久,困意再次如潮水般涌来。书卷上的字迹渐渐模糊,化作一片晃动的灯影。他能听到身后曹彰似乎也在不安分地动着,还有吕侯极小声的哈欠。
就在他几乎要彻底沦陷在睡梦中时,郑玄似乎无意间提到了一个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在他混沌的脑海中激起了涟漪。
“……昔年陛下于涿郡,未起之时,便有‘解虎’之志,心怀天下……”
解虎之志!
这四个字,像一道微弱的闪电,劈开了刘封昏沉的意识。他猛地抬起头,困意瞬间消散了大半,眼睛瞪得溜圆,望向郑玄。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引得旁边的孙翊侧目,连一直垂眸的曹丕也抬起了眼,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
“太傅!” 刘封忍不住出声打断,声音里带着急切和浓浓的好奇,几乎忘了课堂礼仪,“您刚才说……父皇的‘解虎之志’?那是什么?是……是要去解开老虎吗?父皇打过老虎?” 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父皇手持雌雄日月剑,与斑斓猛虎搏斗的英勇画面,这可比书上那些看不懂的句子有意思多了!他甚至下意识地回头,想从曹彰、关兴他们脸上找到同样的好奇。
郑玄被打断了讲授,却并未动怒。他看着刘封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又扫过堂下其他也被这个话题吸引、竖起耳朵的孩子们——连打瞌睡的刘禅都被乳母轻轻摇醒,茫然四顾。他沉吟片刻,将手中的书卷轻轻放下。
“殿下可知,‘虎’之一物,在古时经义中,常有所喻?” 郑玄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目光也扫向其他学子。
刘封摇了摇头,一脸茫然。曹丕微微蹙眉,似乎在思索。孙翊则直接道:“猛虎凶悍,可食人。”
“《礼记》有云:‘苛政猛于虎也’。” 郑玄缓缓道,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孩子耳中,“诸位以为,是山林中伤人性命的猛虎可畏,还是那盘剥百姓、令其求生无门的暴政更可畏?”
堂内安静了一瞬。曹丕率先开口,声音清晰:“学生以为,暴政更可畏。猛虎之害,或可避于山林;暴政之害,无所遁形,荼毒千里。” 他的回答引得郑玄微微颔首。
孙翊想了想,也说道:“猛虎再凶,一人可敌,或数人可猎;暴政若起,非一人之力可解。” 他言语间已初具其父的格局。
刘封听着他们的回答,努力理解着。他想起昨晚灯市上那些笑容满面的人群,想起父皇说的“太平景象”,又模糊地记得似乎听宫人悄悄议论过,以前的日子并不总是这么好过。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暴政……更可畏?” 因为他想象不出,具体的猛虎是什么样子,但“盘剥百姓”、“求生无门”听起来就很可怕。四岁的曹植懵懂地看着哥哥们,而曹彰则挥舞着小拳头:“要是真老虎,我……我以后也要像张飞将军那样打死它!”
郑玄看着孩子们不同的反应,赞许地点了点头:“殿下与诸位公子能有此思,已属难得。陛下年少时,见天下纷乱,豪强兼并,官吏贪腐,百姓流离失所,犹如身处群虎环伺之险境。彼时之‘虎’,非是山林野兽,而是这世间种种不公、混乱与压迫百姓之恶政、豪强、乃至肆虐之外虏!”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将那个遥远的、孩子们无法想象的混乱年代,勾勒出一个模糊而令人心悸的轮廓。连最活泼的曹彰也安静了下来。
“陛下彼时虽身居市井,位卑未敢忘忧国。其心中所立之‘解虎之志’,便是要解除这些如同猛虎般噬咬天下、残害黎民之苦厄与不公!” 郑玄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
“这……” 刘封张大了嘴巴,小小的脸上满是震撼。他原以为是什么具体的、如同传奇故事般的打虎经历,却没想到,这“解虎”二字,竟承载着如此宏大而沉重的意义。他下意识地看向曹丕,只见曹丕也微微动容,眼神复杂地看着刘封,那目光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东西,是羡慕?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刘封看不懂。
“那……那父皇是怎么‘解虎’的呢?” 刘封迫不及待地追问,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完全沉浸在了这个远比《诗经》更吸引他的“故事”里。这个问题也问出了其他孩子的心声,连孙翊都目光炯炯地看着郑玄。
郑玄见已成功引动了所有学子的兴趣,便顺势将经义暂放一旁,以更浅白的方式,结合刘备早年的事迹,娓娓道来。他讲述刘备如何制服张飞、点醒其蛮勇,如何桃园结义,汇聚关羽、张飞等英雄;如何初战黄巾,如何在雁门、并州、幽燕一步步平定内外之“虎”……
郑玄着重讲述刘备如何在每一个关键抉择中,秉持着“解虎之志”——杀伐为护生,权柄为安民。如何以仁德收服张燕的黑山军,以勇武震慑乌桓鲜卑,以智慧推行新政。
刘封听得入了迷,小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他仿佛看到了一个与他认知中温和的父皇截然不同的形象。他注意到,当郑玄提到刘备某些关键决策和功绩时,曹丕的睫毛会轻轻颤动,而孙翊的背脊会挺得更直。
原来,昨日那庄严肃穆的祭祀,是为了祈求这“解虎”之后的江山稳固;昨夜那流光溢彩的太平,是无数人追随父皇,浴血奋战、苦心经营才换来的结果!这其中,也包括了在座许多孩子的父辈。
“所以,‘解虎之志’,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也非一人一剑之力。” 郑玄总结道,目光扫过堂下每一张稚嫩却已开始思考的脸庞,“它需要的是如陛下这般坚韧不拔的毅力,明辨是非的智慧,海纳百川的胸襟,以及……始终如一的,对天下苍生的仁爱之心。这,或许比单纯的武力降服一头猛虎,要艰难千倍万倍。”
他轻轻敲了敲书卷:“而这些道理,先王之遗训,治国之要义,皆蕴藏于此类经典之中。读书,并非只为识字断句,更是为了明理,为了知史,为了从前人的智慧与得失中,汲取力量,学会如何更好地去‘解’今日乃至未来之‘虎’。”
刘封怔怔地坐在那里,心中波澜起伏。他再次看向那本曾经觉得枯燥无比的《诗经》,感觉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他偷偷环顾四周,看到曹丕重新垂下了眼眸,指尖却仍在书页上轻轻划动;孙翊目光坚定,似有所悟;连年纪最小的曹植,也难得地没有吵闹,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郑玄。
一种模糊的、却无比强烈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他要好好读书,他要弄明白这些道理。不仅仅是为了像父皇那样,也是为了……为了不辜负这堂内诸多目光,为了将来能与这些同窗一起,面对他们各自需要面对的“虎”。
这一刻,晨光透过窗棂,恰好照在刘封认真而充满向往的小脸上,也照亮了明伦堂内每一张神情各异的稚嫩面孔。昨夜的流光溢彩已然逝去,但一种更为内在、更为持久的光,似乎正在这群未来将影响帝国命运的孩子心中,被悄然点燃。
郑玄看着他们的转变,心中欣慰,知道今日这看似偏离经义的“惊问”与讲述,或许比按部就班地讲授十篇诗文,意义更为深远。他重新拿起书卷,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舒缓:
“殿下,诸位公子,我们继续。《诗》曰:‘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这一次,朗朗的读书声似乎比以往更加响亮,也更加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