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西北边陲,风沙是永恒的主题。敦煌郡龙勒县,便坐落在这片苍茫与繁华的交界线上。这里是帝国实控疆域的最西端,夯土的城墙外,目光所及之处,除了无垠的戈壁,便是隐约可见的、通往西域的蜿蜒商路。向东,是敦煌郡治所在的繁华敦煌城;向西北,巍峨的玉门关由曹昂镇守,如同一把锁钥,扼守着帝国的西门。
而在这龙勒县,曹操的次子曹铄,已在此为县令近两年。
与父兄的锐意进取、锋芒毕露不同,曹铄的身上,更多了几分与其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与书卷气。他并非通过九品中正的州评,而是凭借在冀州书院优异的结业,主动请缨来到这最艰苦的西陲。选择龙勒,或许正是为了追随当年父亲曾在此征战、如今兄长又在此戍边的足迹,在这片家族倾注过心血的土地上,找到属于自己的磨砺方式。
龙勒县衙,比之中原的官署,显得格外粗犷简陋。土坯垒砌的墙壁,厚重的木门,堂前悬挂的牌匾也被风沙侵蚀得有些斑驳。曹铄的值房内,陈设简单,最显眼的便是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西域舆图,上面用朱笔细细标注着商路、水源、绿洲以及各方势力的范围。另一面墙上,则挂着一柄装饰朴素的环首刀和一把强弓,暗示着这位文弱书生模样的县令,亦不乏边地官员必备的武勇。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刚刚照亮龙勒城头,曹铄便已起身。他并非立刻升堂理事,而是习惯性地带着两名亲随,登上并不高大的城墙,沿着马道缓步巡视。目光扫过城外稀疏的胡杨林,掠过早起驼队的剪影,最后落在远方天际那连绵的雪山之上。凛冽的晨风带着沙尘,吹动他略显单薄的官袍,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深深呼吸着这带着荒凉与自由气息的空气。
明府,今日风向转北,恐有沙尘。身旁的老吏,是本地人,对天气变化极为敏感。
曹铄点点头,目光依旧望着远方:通知下去,让各乡亭加固棚圈,提醒往来商队注意避风。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近两年的历练,已让他褪去了不少书院学子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边地风霜染就的坚毅。
早膳极其简单:一碗粟米粥,两张胡饼,一碟咸荠。用罢早饭,他便开始处理政务。龙勒县政务的核心,并非复杂的田亩赋税——这里的耕地本就稀少,主要集中在几处绿洲,推行《占田课税令》相对简单。真正的难题,在于维系这条东西命脉的畅通,处理因各族混杂而生的纠纷,以及应对偶尔越过玉门关、流窜至此的小股马贼。
今日堂下,便跪着两名争执不休的商人。一个是高鼻深目的粟特商人,操着生硬的汉语,控告一个本地汉人商贩以次充好,用发霉的茶叶换走了他的上等波斯地毯;那汉人商贩则矢口否认,反指粟特人讹诈。
两边各执一词,证据不足,堂下的胥吏们都觉得棘手。曹铄静静听完,并未立刻断案。他走下堂来,来到那卷所谓的波斯地毯前,蹲下身,用手指细细捻搓毯面的绒头,又凑近嗅了嗅。
这毯子,色泽虽艳,但绒头稀疏,经纬松散,且有一股......存放不当的霉湿气。曹铄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那汉人商贩,你从何处得来此毯?
汉人商贩眼神闪烁,支吾不言。
曹铄也不逼迫,转而问那粟特商人:你与他交易时,可曾立下契书?可有中人见证?
粟特商人摇头,贸易多在口头,这是丝路上的常态。
曹铄沉吟片刻,道:既然无契书,又无确凿人证,本官无法断定孰是孰非。他话锋一转,然,你二人皆欲在龙勒行商,所求无非财货平安。今日之事,权当买个教训。往后交易,无论胡汉,需立简易契书,载明货物成色、数量、价码,并寻可靠中人画押。此为龙勒新规,即日张贴于市,晓谕各方商旅!
他随即对那汉人商贩道:你虽无法证明清白,但此毯确非上品。念你初犯,罚你补偿此粟特商人三成货值,以儆效尤。至于你,他又看向粟特商人,往后交易,需更谨慎,契书不可或缺。
这个判决,看似和稀泥,却兼顾了实际情况与长远管理。既没有冤枉可能无辜的汉商,也没有让远来的胡商血本无归,更重要的是,借此机会推行了规范贸易的契书制度。两人虽心有不甘,却也说不出什么,只得悻悻领命而去。
处理完此事,曹铄又批阅了几份关于水源分配、驿站补给的文件。午后,他通常会抽出时间,换上便于行动的窄袖胡服,带着弓箭,骑马出城。
他并非去打猎,而是去巡视那些散布在绿洲边缘的村落和屯田点。他会下马与屯田的士卒、归附的羌人部民交谈,询问庄稼长势、水源情况,以及是否有马贼骚扰。他能用简单的羌语与牧民打招呼,也能与屯田兵讨论哪种麦种更耐旱。
在一处名为的烽燧下,他遇到了带队巡边至此的长兄曹昂。兄弟二人在这边塞之地相见,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用力地拍了拍彼此的肩膀。
龙勒这边还安稳?曹昂问道,声音因常年的风沙而略显沙哑。
尚可。就是商队纠纷多些,小股马贼偶尔滋扰,不成气候。曹铄回答,玉门关外情形如何?听说西域近来不太平?
曹昂眉头微蹙,压低声音:确实不太平。车师那边反复无常,鄯善王也态度暧昧,据说北边还有鲜卑残部在活动。夏侯渊叔叔的压力很大,几次派兵弹压,但那些小国就像戈壁上的沙棘,剿灭一波,风一吹又冒出来。
曹铄沉默片刻,望着西边苍茫的天空:我们守好这里,让商路畅通,让后方稳固,便是对夏侯都护最大的支持。
夕阳西下时,曹铄才返回县衙。夜晚的龙勒,气温骤降,寒风呼啸。值房内,炭盆散发着有限的暖意。曹铄就着油灯,继续翻阅来自敦煌郡守府和西域都护府的文书,了解着更广阔范围内的军政动向。有时,他也会铺开宣纸,用工整的小楷记录边地的风土民情、商路见闻,以及对西域局势的一些观察思考。
窗外,是浩瀚的星空与无边的黑暗,偶尔传来巡夜士卒沉重的脚步声和遥远的狼嚎。在这个帝国最西端的角落里,曹铄如同一位耐心的守望者,以他独有的沉静与坚韧,守护着这条连接东西的丝路明珠,也在风沙与孤寂中,悄然完成着属于自己的成长与蜕变。西陲的风,正打磨着又一把未来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