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设立郡县,北疆推行牧政,乃至鼓励胡汉通婚的种种新政,如同投入朝堂静湖的巨石,激起的波澜远比边疆实际推行时更为汹涌。捷报与奏章雪片般飞入冰井宫,刘备与政事堂的核心班子荀彧、曹操、郭嘉等人,对此总体战略自是认可,深知此乃巩固新拓疆域、化解千年边患的深谋远虑。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这份超越时代的胸襟。这一日,冰井宫偏殿内,气氛便显得有些凝滞。以司徒王允为首,几位须发皆白、秉持着“严华夷之辨”古训的老臣,正情绪激动地陈述着他们的忧虑与不满。
“陛下!”王允手持玉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西域设郡,北疆建城,老臣虽觉耗费巨大,然为固边安疆,尚可理解。然……然这‘鼓励胡汉通婚’之策,老臣实难苟同!《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茹毛饮血、不识礼教的北地胡虏,焉能与我华夏贵胄、诗礼传家的汉家儿女血脉相融?此非但混淆血统,更恐污染我华夏纯正之风,动摇国本啊!”
另一位老臣也颤巍巍地附和:“王司徒所言极是!陛下,昔日霍骠骑封狼居胥,亦是以兵威慑服,未曾闻有通婚之举。此例一开,纲常何在?礼法何存?”
御座之上,刘备神色平静,耐心地听着老臣们引经据典的激烈反对。待他们情绪稍缓,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诸卿之忧,朕深知之。然,诸卿可曾想过,何为‘汉’?”
他目光扫过众人,不待回答,便继续道:“上古之时,炎黄部落与东夷、苗蛮诸部融合,方有华夏之雏形。秦统六国,书同文,车同轨,融合西戎、巴蜀,方有泱泱大秦。及至我朝,高祖提三尺剑定鼎,承秦制,纳百越,融楚风,方有今日之‘大汉’!这‘汉’字,非指一族一姓,而是如天上之星汉,地上之河汉,浩瀚无垠,包容万物!”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大疆域图前,手指划过北疆、西域,声音愈发激昂:“朕尝读史,深知边患之烈,非仅在于胡虏之悍勇,更在于隔阂之深,彼此视若仇寇。今日,朕非仅以兵威服人,更欲以仁德化之,以利导之,以血脉融之!使其知我汉家礼仪,享我汉家太平,使其子子孙孙,皆以身为大汉之民为荣!此非混淆血统,乃是铸就一个更大、更强、更能包容天下的大汉!”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王允等人:“诸卿试想,若有一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胡汉,皆尊奉同一君主,使用同一文字,遵循同一法度,互通婚姻,亲如一家。烽燧不举,边关互市,商旅不绝于道,百姓安居乐业。此等景象,岂不胜过昔日徒耗国力、筑垒自守,却终不免战火连绵之局?”
刘备描绘的这幅宏大愿景,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理想主义光辉,让几位老臣一时语塞,他们固守的经典里,似乎找不到完全反驳的依据,但内心的芥蒂却难以立刻消除。
王允等人见在皇帝面前难以挽回,下朝后,便相约前往太师、领宗正事刘虞的府邸,希望能争取这位德高望重的宗室元老的支持。
刘府厅堂内,茶香袅袅。王允等人痛心疾首地再次陈述了他们的担忧。
刘虞静静地听着,手中缓缓拨动着茶盏。待他们说完,他才抬起眼,目光温和而睿智:“诸公之意,虞已明了。诸公所虑者,乃华夏礼法之纯正,江山社稷之稳固,此心可昭日月。”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然,诸公可曾细思陛下之言?‘汉’之精神,在于开拓,在于包容。昔年光武中兴,亦曾抚纳南匈奴、乌桓诸部,方得北疆稍安。如今陛下气魄更宏,欲行千古未有之事业,将昔日边患之源,化为帝国血肉之躯。此非一时冲动,乃深思熟虑之国策。”
他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老夫身为宗正,掌管宗室事务,于血脉传承,看得或许比诸公更重。然,正因如此,老夫更知,一个王朝欲得长久,非仅靠血脉之纯,更需有海纳百川之气度,有与时俱变之智慧。陛下之心,在于缔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同之世’。我等老臣,纵一时不解,亦当体察圣心,顺应时势,为这千秋大业,略尽绵薄之力,而非固守陈规,掣肘于前。”
刘虞这番既肯定了老臣们的出发点,又明确支持刘备立场的话语,让王允等人彻底无言。他们深知,连宗室领袖、素以持重着称的刘虞都如此表态,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朝堂上的争议,虽未完全平息,但最高层的意志已然统一。随着政事堂将各项新政细则不断完善并强力推行,一股前所未有的、强调包容与融合的风气,开始自上而下地弥漫开来。
不仅在玄门、楼兰这样的边疆新城,即使在邺城、洛阳、长安这样的腹心之地,官府文告、书院讲学、乃至市井巷议中,也开始出现“胡汉一体”、“天下一家”的论调。以往被视为“蛮夷”的胡人商贾、工匠,在遵守汉家律法的前提下,更能得到平等的对待。一些开明的士大夫家族,甚至开始考虑与那些已然汉化、且有功于朝廷的胡族将领或部族首领联姻。
这股风气,如同悄然浸润的春雨,虽然缓慢,却坚定不移地改变着这个庞大帝国的气质。星汉昭昭,其光普照,正试图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山川、河流、族群,都包容进那璀璨而浩瀚的光辉之中。
消息传到武城县时,诸葛亮正在县衙后堂批阅着关于春耕水利的文书。属吏将朝廷关于鼓励胡汉通婚、以及陛下在朝堂上那番“星汉包容”的论述,作为邸报抄件呈送上来。
诸葛亮接过,平静地阅毕。他没有像朝中老臣那般激动争辩,也没有立刻击节赞叹。只是将那纸邸报轻轻放在案几一角,然后,继续拿起方才放下的笔,蘸了蘸墨,准备在那份水利文书上写下批注。
然而,那支狼毫小楷,却在半空中停顿了许久,一滴浓墨,无声地滴落在宣纸上,缓缓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他的眼前,仿佛不再是武城县衙的公文,而是许多年前,邺城那家寻常木匠铺旁。那时,他还是十岁有余的少年,面对那位身份已然不同却依旧肯倾听他这布衣少年狂言的帝王,他掷地有声地说出了“愿为管仲、乐毅”的志向。
那时,刘备眼中闪烁的,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看到了某种可能性的光芒。
“后来……”诸葛亮心中默念,“后来便有了给寒门士子留有一线希望的九品中正法……再到如今,这欲包容天下胡汉、消弭千年隔阂的星汉气魄……”
从打破选官壁垒,到打破血脉藩篱。这一步比一步更艰难,一步比一步更惊世骇俗。诸葛亮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当年刘备在他身上看到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潜在的“管仲、乐毅”,更是对他心中那份同样超越时代、追求某种极致秩序与大同理想的共鸣与期待。
他依旧没有对任何人评论此事。白天,他如常处理公务,巡查乡里,神色平静如水,仿佛那纸邸报未曾带来任何波澜。
只是到了傍晚,他罕见地没有在衙署多做停留,而是提前回到了家中。那处他与黄月英共同经营的小院,在暮色中显得宁静而温馨。
黄月英见他比平日回来得早,眉宇间似乎萦绕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便没有多问,只是如常为他备好温水净手,又去厨下准备饭食。
然而,诸葛亮却并未立刻用饭。他沉默地走入书房,在窗边静立良久,望着窗外渐沉的夜色。
“月英,”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澜,“……取一壶酒来。”
黄月英微微一怔。她深知夫君自律极严,尤其在任官期间,几乎滴酒不沾,以免误事。她看向诸葛亮,见他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虚空,那眼神深邃难测。她没有多问,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好。”
酒很快温好送来。诸葛亮没有用杯,直接执起那温热的酒壶,仰头便饮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他酒量很浅,几口下去,白皙的面庞便泛起了红晕,平日里清明如寒星的眼眸,也蒙上了一层氤氲的醉意。
他没有多言,只是独自倚在窗边,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但他依旧固执地握着酒壶。
黄月英安静地守在门外,没有打扰。她能感觉到,夫君心中正涌动着滔天巨浪,这酒,是他与自己内心对话的方式。
诸葛亮醉眼朦胧地望着窗外稀疏的星子,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含糊地喃喃:
“管仲……尊王攘夷……乐毅……下齐七十城……皆……皆为一国一族之霸业……”
他又灌下一口酒,呛得眼角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却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几分自嘲,几分难以言喻的激动:
“而陛下……陛下所欲……是……是重塑天下啊……如此气魄……如此……如此……”
后面的话语,彻底淹没在醉意呢喃之中,再也听不清晰。他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案上,沉沉睡去。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只空了的酒壶。
黄月英这才轻轻走进来,为他披上一件外袍,静静地看着他醉倒的侧颜。窗外,星汉无声流转,清冷的光辉洒入室内。这一夜,回到家的诸葛亮,为他所认定的、那条更为艰难却也更为宏大的道路,以及那位敢于踏上这条道路的明主,久违地,也是彻底地,醉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