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城百工所的院子里,刨花与锯末的香气混着桐油味,在夏日的热风里弥漫开来。新搭的凉棚下,柳成抹了把汗,看着眼前这个来自弘农郡的匠人第三次画废的齿轮草图,终于忍不住夺过炭笔:“王老哥,你这样画不行!看好了——”
他在木板上“唰唰”几笔,一个标准的渐开线齿形跃然而出:“马匠师不是教过口诀吗?‘定心距,分齿数,弧起切点渐开出’。你这弧线起笔位置就不对!”
那姓王的匠人涨红了脸:“柳师傅,俺、俺以前在县里都是打棺材、做农具,哪画过这么精细的玩意儿……”
旁边案上,马钧抬起头,温声道:“王师傅莫急。这样,您先用硬纸剪个齿形模板,按模板描边,熟练了再直接画。”他说着就从工具箱里翻出几张厚纸,当场演示起来。
凉棚另一角,两个河内郡来的匠人正低声嘀咕。
“这武城县衙是真舍得下本钱……你看这桐油,闻着就是上等货。”
“舍得下本钱有啥用?咱学会手艺回去,县尊能给批料吗?听说汲县那位明府说了,这种‘奇巧之物’,劳民伤财……”
“嘘!小点声!”
两人的对话虽然压得低,还是被耳尖的马钧听见了。他手上动作不停,心里却记下了“汲县”二字。
县衙后堂,诸葛亮正在听陈铭汇报各县匠人的学习情况,衙役匆匆进来:“明府,司隶校尉府赵从事到了,还带着两位尚书台的考功郎。”
诸葛亮整衣出迎。赵俨身后跟着两人:一个年约四旬、面容端肃,是尚书台考功郎中崔钧崔州平;另一个三十出头、眉眼平和,是考功员外郎石韬石广元。
“诸葛县令,叨扰了。”赵俨拱手,“崔郎中、石员外郎奉荀令君之命,前来查验织机试制进展,并了解司隶各县匠人学艺情形。”
诸葛亮深施一礼:“三位远来辛苦,请堂内用茶。”
众人落座。崔钧不苟言笑,开门见山:“诸葛县令,武城织机之事,尚书台已有所闻。荀令君命我等详查三事:其一,试制至今耗用物料人工几何?其二,此机功效比旧式提升几许?其三,制法公开后,司隶各县仿造之物料从何而出?”
问题直指要害。赵俨端起茶盏,垂目不语。
诸葛亮从容答道:“回崔郎中:试制至今,耗铁料两百七十六斤、桐油三十八桶,其中含两次失败重制之损耗。人工方面,百工所现有匠人十二、少府支援三、各县来学十九,总计三十四人,按日计酬,至今共支工钱……”他从案头取出一本蓝皮账册,翻到某页,数据清晰列明。
崔钧接过账册细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每笔开销都有经手人签字,每项物料都有去向备注,连锯坏的三块木料都注明“改作垫板复用”。
“效率方面,”诸葛亮继续道,“织同等细密麻布,比旧式织机快两倍有余。此数据已在李庄织坊实测十日,有每日产量记录为凭。”他又取出一本册子,上面按日期列着产量对比,末尾有织坊管事和三名织娘的画押。
石韬此时温声开口:“诸葛县令思虑周全。只是……若二十三县皆仿造,少府库存可支应否?”
“石员外郎所虑极是。”诸葛亮颔首,“下官与柳师傅、马匠师核算过,若各县仅造一台样机,总计需铁料约两千斤、桐油约三百桶。此数虽大,但分批调拨,尚可承受。关键在于——武城所制之法,本就重省料。”他起身,“请三位移步百工所,一看便知。”
众人来到院中。凉棚下,各县匠人见来了官员,纷纷停手行礼。
诸葛亮引着崔钧、石韬走到柳成的案前,拿起一个正在制作的齿轮:“崔郎中请看,此齿轮采用嵌合结构——中心承力处用枣木,外圈齿部用杨木,以榫卯拼接。较之旧式整木切削,省料三成,且更轻便。”
他又指向马钧案上那些浸过桐油的牛筋皮带:“传动部分,旧式多用铁链,笨重易锈。武城改用牛筋混麻线绞制、浸桐油而成的皮带,柔韧耐用,且省铁料七成以上。”
崔钧俯身细看齿轮的榫卯接口,又摸了摸皮带质地,终于点了点头:“确实用了心思。”
石韬则走到马钧面前,看他正用自制划线规绘制水力传动图,温声问:“这位小师傅,此物是你所制?”
马钧连忙行礼:“回大人,是小人琢磨的。用此规画渐开线,比徒手快且准。”
“甚好。”石韬笑道,转头对诸葛亮说,“诸葛县令麾下真是藏龙卧虎。不过……”他话锋微转,“尚书台近日听闻,司隶有些县令对此事颇有微词,恐秋后巧技会上生出口舌之争。”
赵俨此时开口:“此事钟使君已有安排。司隶府会派人维持秩序,确保巧技会顺畅。”
崔钧却淡淡道:“防口舌甚于防川。武城若想立稳,光靠一台织机不够。”他直视诸葛亮,“诸葛县令以为呢?”
诸葛亮深深一揖:“下官明白。织机只是开端,武城要立的,是一套让百姓实享其利、让县衙可行其政的法度。秋前,下官会将劝农司、百工所这半年的得失整理成册,如实呈报。成不骄,败不馁,皆供朝廷参酌。”
崔钧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不再多言。
送走三人后,陈铭低声道:“明府,崔郎中最后那话……是在提醒咱们?”
“嗯。”诸葛亮走回后堂,眉间凝着思虑,“有人要在巧技会上发难。”
“会是谁?”
“谁觉得武城抢了风头,谁就是谁。”诸葛亮在案前坐下,铺开纸笔,“陈主簿,你让柳师傅和马匠师将织机所有改良要点、省料技法,整理成图文并茂的册子,多抄几份。秋前,给司隶各县都送一份去。”
陈铭一怔:“明府,这……咱们的心血,就这么白送?”
“不是白送。”诸葛亮提笔蘸墨,“是要让所有人都看明白:武城没有藏私,武城的法子,谁都可以学。到时候若还有人挑刺,便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
“下官明白了。这就去办。”
黄昏时分,小院书房。
黄月英将一碗绿豆汤放在案边,看丈夫还在埋头书写,轻声道:“夫君,尚书台的人今日来,是不是……有人要说闲话了?”
诸葛亮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意料之中。武城这大半年,得了朝廷特批物料,又让各县派人来学,眼红的人不会少。”
“那巧技会上……”
“巧技会上,咱们不能只展一台织机。”诸葛亮抬眼,“月英,马钧提的水力织机构想,你们推演到哪一步了?”
黄月英眼睛一亮:“传动结构已基本理清,这几日在算齿轮比和水流载力。夫君是想……”
“秋前,做出一个能运转的水力织机模型。”诸葛亮目光坚定,“哪怕只有织机十分之一大小,只要能当众演示水力如何代人力,那些说‘奇技淫巧’的人,便无话可说。”
黄月英深吸一口气:“时间紧了些,但……可以一试。马钧这几日已画出三稿传动图,柳师傅也说能帮忙赶制微缩部件。”
“辛苦你了。”诸葛亮握住妻子的手,“另外,我想将百工所这半年的账目、工录、改良记录,全部公开。巧技会上,谁要看,就让他看个够。”
黄月英先是一怔,随即笑了:“夫君这是要……以明破暗?”
“嗯。藏着掖着,反而让人猜疑。不如摊在阳光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同一片暮色下,邺城铜雀宫中书台。
郭嘉斜倚在窗边,手里把玩着武城县刚送来的“织机省料测算册”,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刘德然坐在案前,正对着一份名单皱眉。
“奉孝,这是司隶二十三县秋后拟送巧技会的展品名录。”刘德然将名单推过去,“你看看,平阳、汲县、黾池这几个县,报上来的都是‘精制农具’‘改良犁铧’——摆明了是跟武城打擂台。”
郭嘉接过名单,扫了一眼,笑了:“农具好啊,接地气。比织机更‘本’。”
“你别笑!”刘德然有些着急,“我听说这几县的县令私下串联,要在巧技会上‘请教’诸葛亮——问什么‘织机可能织锦否’‘可能代桑麻否’,明摆着刁难!”
“问得好啊。”郭嘉将册子扔回案上,“他们不问,咱们怎么显本事?”
刘德然一愣:“奉孝,你……”
“刘监,你想想。”郭嘉坐直身子,眼中闪着光,“武城若只能答‘织机只能织麻布’,那是他们输。但武城若能答——‘武城织机专为百姓日常所需而设,织锦有织锦机,纺丝有纺丝机,百工所下一步便要试制;至于桑麻,武城劝农司已在西南坡试种胡麻,若成,纺线织布皆可自给’——你说,是谁输?”
刘德然眼睛渐渐亮了:“你是说……让诸葛亮准备得更周全?”
“不止周全,要超前。”郭嘉起身踱步,“织机只是引子。武城真正的本事,是那套‘百姓需要什么,百工所就琢磨什么;地里能长什么,劝农司就试种什么’的法子。把这套法子讲透,那些刁难就成了垫脚石。”
“可时间……”
“来得及。”郭嘉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那小子,脑子转得快。”
武城小院,书房灯火通明。
马钧和柳成都被叫了过来,四人围坐案前。黄月英铺开一张大纸,上面已画出水力织机的传动简图。
“马匠师,按你今日测算,漳水支流在秋汛期的平均流速,能带动多大水轮?”诸葛亮问。
马钧指着图纸:“回明府,若选址在李庄那段河道,水深流稳,可设直径四尺水轮。按现有齿轮比推算,足以带动两台织机同时运转。”
“两台?”柳成咂舌,“那要是多建几个水轮,岂不是……”
“那便是水轮纺纱坊了。”黄月英接话,眼中闪着光,“不过那是后话。眼下要紧的,是先做出这个——”她指着图纸中央一个复杂部件,“离心调速装置。没有这个,水流一急织机就飞梭,布全得织坏。”
马钧点头:“这几日我正琢磨这个。夫人设计的飞锤刹车思路极妙,但具体制式还需试验。”
“那就试。”诸葛亮拍板,“柳师傅,从明日起,你带各县匠人完善人力织机制作,务必让每个人都真学会。马匠师,你暂脱开教学,全力协助夫人攻水力模型。需要什么物料,直接找陈主簿。”
“是!”三人齐声应道。
柳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明府,这两日有些匠人私下问……他们学会手艺回去,万一县里不扶持,岂不是白学?”
诸葛亮沉默片刻,缓缓道:“柳师傅,你告诉他们:武城百工所的大门,永远开着。若回去后无处施展,武城欢迎他们来。这里按手艺给工钱,按出力给奖赏,不问出身,只问本事。”
柳成眼眶一热,重重点头:“有您这句话,大伙儿心里就踏实了!”
夜深了,马钧和柳成告辞离去。黄月英重新埋首图纸,诸葛亮则开始撰写那份“武城劝农商工试行录”。
烛火摇曳,映着二人专注的侧影。
窗外,夏虫啁啾。百工所方向隐约传来叮当声——是哪个县的匠人还在熬夜练习画齿轮。
更远处,漳水潺潺,流过李庄那片即将试种胡麻的坡地。
星火点点,已连成一片。而秋日的盛会,正携着风雷,一步步逼近。
诸葛亮停笔,望向窗外夜色。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不在巧技会的展台上,而在能否让这星星之火,烧出一片实实在在的、惠及万千百姓的春天。
路还长。但脚步,已踏踏实实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