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从母亲遗忘角落重见天日的碎木片,如同投入苏墨心湖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难以平复。它冰冷而沉默,却仿佛带着祖母最后的呐喊与控诉。
苏墨将其贴身藏好,不敢有片刻离身。她知道,这微小的事物,是揭开祖母死亡真相、乃至扳倒赵刘两家的关键,也是悬在苏家头顶的一把利刃——一旦被对方知晓证据已在苏家手中,必将引来疯狂的反扑。
接下来的几日,苏墨表现得异常平静,依旧帮着母亲料理家务,照料父亲和幼弟,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份沉沉的思量。她需要找到一个绝对安全可靠的途径,去辨认这枚徽记的来历。
直接询问外人风险太大,容易打草惊蛇。最稳妥的方式,还是通过姐姐苏静姝那条隐秘的渠道,或者二哥苏翰章的同窗人脉,进行旁敲侧击的探查。
这日,苏翰章从学馆归来,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振奋。他将苏墨唤至书房,关好门窗。
“三妹,”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光,“我今日与一位在府城州学就读的同窗通了信,隐晦地打听了‘聚雅斋’。他回信说,‘聚雅斋’在府城名声极佳,东家姓秦,虽是商贾,却极重信誉,尤其欣赏有真本事的匠人,与许多致仕的官员和有名的文人都有交往。若真能得柳秀才引荐,借此打开府城销路,于我苏家确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只是,同窗也在信中提醒,府城水深,人际关系复杂,即便与‘聚雅斋’合作,也需步步谨慎,尤其要提防同行倾轧。而且……”他看向苏墨,“我等还需先解决家中木料之困,做出足以令人惊艳的样品,方能不辜负柳兄举荐之情,也在府城立稳脚跟。”
苏墨认真听着,心中迅速权衡。府城之路固然机遇巨大,但前方的挑战也显而易见。然而,相比困在清泉镇受赵元宝之流的掣肘,走出去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二哥所言极是。”苏墨点头,“机遇稍纵即逝,我们必须抓住。木料之事,周师傅已答应再去邻县一趟,这次我们可以多支些银钱,请他尽量多采购些品质上乘的木料回来,以备样品之需。至于家中日常订单,我与爹爹再想想办法,或许可以暂时接些用料要求不高的精巧小件维持。”
她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二哥,还有一事,至关重要。”她小心地从香囊中取出那包着碎木片的软布,极其谨慎地展开一角,让苏翰章能看到那模糊的徽记,“此物,是娘当初给奶奶收拾时,从她紧攥的右手里发现的。”
苏翰章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猛地凑近,死死盯着那枚碎木片,手指微微颤抖,几乎不敢去碰触。
“奶奶她……”他声音沙哑,带着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她果然……”
“嗯。”苏墨重重点头,将布包重新小心收好,“刘文昊近来疯狂寻找奶奶遗物,定与此物有关。这徽记,很可能来自凶手或其同党身上的饰物、令牌之类的东西。”
苏翰章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再睁开眼时,目光已是一片冰冷的坚定:“必须查清这徽记的来历!但绝不能轻举妄动。”
他沉吟道:“我在府城的同窗,交友广阔,见识也广些。我可临摹下这徽记的样式,只说是偶然见得一枚古物上的残纹,心中好奇,向他请教来历,或许能有所得。如此旁敲侧击,应不至引人怀疑。”
“此法甚好!”苏墨立刻赞同,“二哥临摹时务必小心,只需画出纹样特征,万不可将实物示人。”
“我明白。”苏翰章郑重道,“此事我会尽快去办。府城‘聚雅斋’那边,我也需尽快给柳秀才回话,不能让人久等。家中诸事,尤其是木料和样品制作,就要多劳三妹和爹爹费心了。”
兄妹二人就此分工。苏翰章负责对外联络,探查徽记来历并铺就府城之路;苏墨则协助父亲,稳住家中生意,筹备进军府城的“敲门砖”。
压力巨大,但希望也在其中。
苏秉忠得知府城的机遇后,沉默良久,然后更加拼命地投入了工作。他仿佛要将所有的希望和压力都宣泄在手中的刻刀上,对即将制作的样品倾注了全部的心血。苏墨则精心绘制了几份更复杂、更具巧思的设计图,既有适合书房的博古架组合,也有适合闺阁的妆台镜架,无一不是将美观、实用与人体工学巧妙融合。
清泉镇苏家的小工棚里,灯火常常亮至深夜。刨花飞舞,墨线交错,一场关乎家族命运转型的精心准备,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进行。
而苏翰章则在一张素笺上,极其仔细地、一笔一画地临摹着那枚碎木片上的徽记纹样。每一笔落下,都仿佛能感受到祖母当日挣扎的惨烈与不屈。
这枚小小的徽记,如同一个无声的谜题,它的答案,或许就藏在繁华的府城,或许就隐藏在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之中。
苏家的未来,与祖母冤屈的真相,两条线在此刻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共同指向了那个充满机遇与危险的方向——府城。
苏翰章的临摹极其用心,几乎复刻了那碎木片上每一丝细微的纹路走向。他将其绘制在一张普通的宣纸上,未做任何标注,然后小心地吹干墨迹,将其夹入一本厚重的典籍之中。
翌日,他便修书两封。
一封是给柳秀才的回信。信中,他先是诚挚感谢柳兄的厚爱与提携,言明苏家上下对此机遇珍而重之。随后,他坦诚目前家中因先前变故,优质木料储备不足,恐仓促之间做出的物件难以体现“苏工”真正水准,反而辜负了柳兄举荐之美意与聚雅斋的期望。故而恳请柳兄稍待一两月,待家父备好上等木料,精心打造一两件足以代表苏家最高技艺的样品后,再持柳兄书信前往府城拜会秦东家。言辞恳切,理由充分,既表达了对机遇的重视,也展现了不浮躁、求质量的匠人本色。
另一封,则是寄往府城州学,给他那位见识广博的同窗好友。信中,他并未提及家中任何事,只以探讨学问、交流见闻的口吻,闲聊片刻后,便似无意间提起,近日偶得一残破古物把玩,其上有一奇特徽记纹样,残缺不全,自己学识浅薄,百思不得其解,甚为好奇,便随手临摹下来,附于信后,请好友“闲时一观,若知出处,万望解惑”,纯作文人间的雅趣谈资。
两封信交由不同的驿卒送出。望着驿卒远去的背影,苏翰章深吸一口气。府城之路与探查真相的脚步,都已迈出,如今只能静待回音。
等待的日子里,苏家小院并未空闲。苏秉忠带着周师傅从邻县采购回来的上等木料,开始了样品制作。这一次,他几乎是不计成本,选取的都是纹理细腻、质地坚密的良材。苏墨提供的设计图更是巧思非凡——一张融合了书案、画案、博古架功能,且带有隐藏机括储物格的多用长案;一对可根据坐姿自动调节靠背弧度的官帽椅;还有一件小巧玲珑却结构精妙、共七层十九格、可随心组合的旋转多宝阁。
这些设计不仅超越了当下家具的范式,更对制作工艺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苏秉忠却仿佛被激发了全部的潜能,他沉浸在榫卯结构与线条美感的世界里,常常为了一个弧度的精准、一个暗扣的顺滑而反复琢磨修改至深夜。孙巧莲看着丈夫重新焕发出的专注神采,虽心疼其劳累,却更多是欣慰。
苏墨则在一旁协助,时而递工具,时而根据父亲的实际操作提出细微的调整建议,将现代力学与人体工学原理无声无息地融入传统工艺之中。父女二人的默契日益加深。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刘文昊那边似乎并未放弃寻找,苏静姝再次递出消息,称刘文昊院中的下人仍在旁敲侧击地打听苏家老太太遗物处理情况,尤其关注是否有什么“不起眼的小东西”被收起来了。这让苏墨更加确信那碎木片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