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正,阴阳交泰,万籁俱寂。
青田村后山方向,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突然涌动起来。
没有风声,没有虫鸣,连王家院子里那几棵老槐树的叶子都停止了颤动,仿佛整片天地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堂屋里,王铁柱手里的茶碗“啪”地掉在地上,碎成几瓣。
热水溅到脚面,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窗外。
王婶的手抖得厉害,死死攥着衣角。
王虎已经站了起来,枣木棍横在胸前,额角青筋暴起。
角落里,张神婆和黄师傅同时打了个寒颤。
张神婆怀里的黑木牌位突然“咔嚓”裂开一道细纹。
黄师傅脖子上那串兽牙挂件,无风自动,相互撞击发出急促的“咔哒”声。
“来、来了……”
黄师傅声音发颤。
院墙上,先是一点幽绿色的光。
紧接着,两点、三点、十j点、百点……密密麻麻的幽绿光点如同鬼火般浮现,在墙头、屋檐、甚至院中那口老井的边沿闪烁。
每一对光点后,都是一只体型硕大、毛色油亮的黄鼠狼。
它们人立而起,前爪作揖,眼睛绿得渗人,齐刷刷“盯”着堂屋方向。
空气里弥漫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骚臭味,混合着一种陈年香烛焚烧后的甜腻气息。
“咯咯咯……”
那尖利油滑的女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飘忽,而是清晰地来自院子上空。
“吉时已到,良缘天成。”
“夫君,妾身,来接你了!”
话音未落,院中那口老井的井盖“轰”地一声冲天而起!
浓郁的、近乎实质的黑黄色妖气如同喷发的火山,从井口汹涌而出!
妖气在半空中翻滚凝聚,化作一顶四抬的、完全由森白兽骨拼成的花轿!
轿帘是无数条细小的、还在扭动的黄鼠狼尾巴编织而成,轿顶悬挂着两盏用人头骨做的灯笼,眼眶里跳动着幽绿鬼火。
四只体型大如柴犬、人立而起、穿着破旧红布坎肩的黄鼠狼,从妖气中跃出,稳稳抬住骨轿。
它们眼神空洞,动作僵硬,显然早已被炼成了伥鬼。
骨轿帘幔无风自动,缓缓掀起一角。
一只戴着三枚金环、指甲尖长涂着猩红蔻丹的女人素手,从轿中探出。
那手皮肤苍白得没有血色,在绿灯笼映照下,泛着死尸般的青灰。
就在这只手即将完全伸出轿帘的一刹那!
“吵死了。”
一个平静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年轻男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院子里炸响。
声音来自堂屋门口。
众人下意识扭头。
只见不知何时,邹临渊已经站在了门槛外。
邹临渊还是那身简单的黑色运动装,双手随意插在裤兜里,微微仰头看着半空中那顶诡谲的骨轿,眉头微皱,那表情……
像是在看一场粗制滥造、还打扰了邹临渊清静的闹剧。
“大半夜的,搞这么大阵仗。”
邹临渊摇了摇头,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话音刚落!
邹临渊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抽了出来。
没有掐诀,没有念咒,甚至没有摆出任何发力的姿势。
只是很随意地,对着半空中那顶骨轿,隔空,轻轻一挥掌。
是的,就像赶苍蝇一样,随手一挥。
“嗡——!!!”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紧接着,所有人。
包括墙头那上百只作揖的黄鼠狼,都“看见”了。
邹临渊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掌前方,空气骤然扭曲、压缩、然后……炸了!
不是声音的炸裂,是纯粹的、霸道的、至阳至刚的力量的爆炸!
一道肉眼可见的、直径超过三米的橙金色半透明掌印,凭空凝聚,裹挟着令百鬼战栗的煌煌龙威,以排山倒海、碾碎一切之势,轰然拍出!
掌印所过之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爆鸣!
那些弥漫的妖气、骚臭,如同烈阳下的积雪,瞬间蒸发消散!
院墙、地面、甚至空间本身,都在这一掌的威压下瑟瑟发抖!
“什么?”
骨轿中,那尖利的女声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惊呼,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下一刻!
“轰——!!!!!!”
橙金掌印结结实实,毫无花哨地,印在了那顶森白骨轿的正中央!
没有僵持,没有对抗。
就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砸在了一块脆弱的琉璃上。
“咔嚓!咔嚓!轰——!!!”
由百年妖气和兽骨精心凝聚的骨轿,连同那四只黄鼠狼伥鬼,在掌印及体的瞬间,寸寸碎裂、崩解、化作漫天飞舞的骨渣和黑气!
那两盏人头骨灯笼“噗噗”两声熄灭,绿火炸成点点磷光。
轿中探出的那只素手,更是首当其冲,在狂暴的龙威和掌力冲击下,上面的三枚金环瞬间融化,猩红蔻丹化作飞灰,整只手掌乃至半条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变形、继而“嘭”地一声,炸成一团混杂着淡金色血液的妖气雾团!
“啊——!!!”
凄厉到不像人声的惨叫,从炸散的妖气核心处爆发!
一道狼狈不堪的、穿着破烂大红嫁衣的身影,如同被全力投出的破烂布偶,从爆炸中心倒射而出!
以惊人的速度,划过一道扭曲的弧线,越过院墙,撞塌了隔壁王二狗家堆在院角的柴火垛,然后又在地上“咕噜噜”翻滚了十几圈,最后“砰”地一声,脸朝下,拍进了柴火垛旁边那摊白天杀鸡留下的、混合着鸡毛和泥水的污秽里。
死寂。
王家院子里,墙头上,一片死寂。
那上百只作揖的黄鼠狼,齐刷刷僵住,绿豆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仿佛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前一秒还鬼气森森、逼格满满的迎亲现场,下一秒……主角就飞了?
还飞得那么远,那么惨?
堂屋里,王铁柱的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王婶手里的衣角被自己无意识扯开线。
王虎握着枣木棍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但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震撼。
张神婆和黄师傅更是双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
隔空一掌!随手一挥!
就把那让他们绝望的骨轿和黄大仙……
拍飞了?!这他妈是什么神仙手段?!
邹临渊放下手,重新插回裤兜,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蚊子。
邹临渊抬眼,看向隔壁院子柴火垛的方向,眉头又皱了一下,似乎对那黄大仙的落点不太满意,太脏了。
“呸!呸呸呸——!!!”
柴火垛方向,传来一阵剧烈的、带着哭腔的干呕和咒骂。
“呕——!鸡屎!是鸡屎!
我操啊!本大仙一百八十年道行!
青黄巅峰!半步玄黄!
你他妈……你他妈上来就打?!
还打脸?!
还把人打鸡屎堆里?!
我@#¥%&*……!!!”
那声音依旧尖利,但已经没了刚才刻意伪装的娇媚女声,而是变成了一个气急败坏、带着浓浓少年感的年轻男声,骂得那叫一个花样百出、酣畅淋漓。
伴随着骂声,柴火垛“哗啦”一阵乱响。
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从鸡屎泥水里爬了起来。
当看清这个身影的样貌时,连邹临渊的眼中,都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
这确实是一只黄鼠狼。
但……和他想象中的百年老妖、黄大仙形象,相去甚远。
首先,体型并不算特别巨大,约莫有半大土狗大小,在黄鼠狼里算巨无霸,但在大妖里绝对算娇小。
皮毛也不是寻常的棕黄,而是一种极为神异的、油光水滑的银灰色,在月光下流淌着水银般的光泽。
最奇特的是它的耳朵。
左耳漆黑如墨,右耳雪白如霜,一黑一白,对比鲜明,随着它气急败坏地抖动脑袋,两只耳朵还一颤一颤的。
此刻,这只神异的黄鼠狼正人立而起,用两只前爪拼命抹着脸。
它那张狭长的脸上,沾满了黑黄的鸡屎和泥水,原本应该很威风的银灰色胡须也黏成一绺一绺的,看起来狼狈又滑稽。
它身上那件破烂的大红嫁衣,此刻更是沾满污秽,东一条西一条地挂着,勉强能看出点形状。
“嘶——疼疼疼!”
它抹了半天脸,又去摸自己那只炸没了小半、此刻正被淡金色妖气勉强包裹、缓慢重生的右前爪,疼得龇牙咧嘴,一口细密锋利的白牙在月光下寒光闪闪。
它抬起那双狭长的、此刻因为愤怒和疼痛而瞪得溜圆的琥珀色眼睛,死死盯住院子中央那个黑衣人类。
那眼神,三分惊惧,三分恼怒,还有四分……难以置信的憋屈。
“你谁啊你?!”黄鼠狼用那只完好的左前爪,指着邹临渊,声音因为激动而有点破音。
“懂不懂规矩?!啊?!
本大仙娶亲!下聘书!定吉时!
吹吹打打来迎亲!这是流程!
这是仪式感!
你他妈二话不说上来就一巴掌?!
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还讲不讲先礼后兵了?!
我@#¥%……!!!”
它越说越气,在鸡屎泥水里跳着脚骂,那身破烂红嫁衣跟着一抖一抖,配上它一黑一白的耳朵和那张花猫似的脸,场面一度十分……难以形容。
堂屋里,王铁柱夫妇看呆了。
王虎嘴角抽搐。
张神婆和黄师傅面面相觑,这……这跟想象中凶威滔天、阴森恐怖的“黄大仙”……
画风好像不太对?
邹临渊看着那只在泥水里跳脚骂街、形象全无的黄鼠狼,沉默了两秒。
然后,邹临渊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说完了?”
“说完你大爷!本大仙……”
黄大仙骂到一半,突然对上邹临渊那双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睛。
不知为何,它心里猛地一突,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面对天敌般的强烈危机感,让它浑身的银毛都微微炸起。
它能修炼到青黄巅峰,灵觉何等敏锐?
眼前这个人类,刚才那一掌轻描淡写,却蕴含着一股让它灵魂都在战栗的恐怖力量!
那不是普通的道家真气,那力量至阳至刚,尊贵浩瀚,带着一股……蛟龙的味道?!
还有,此人身上煞气虽重,却并无寻常修士斩妖后的那种血孽怨念纠缠,反而有种奇特的、仿佛替天行道的“清正”感。
不好惹!绝对不好惹!
黄大仙心里瞬间下了判断。
但它好歹是一方霸主,被一巴掌拍进鸡屎堆,这脸丢大了!
要是就这么怂了,以后还怎么在伏龙洞混?
还怎么带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