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像凝固的胶水,压在林夏的鼻腔里。她站在暗门前,一步未动,呼吸被自己强行压得又浅又慢。
身后是炸开的废墟,金属残片还冒着烟,蓝血混着黏液滴落在地,发出“滋——”的轻响,像是某种生物在低语。
前方通道幽深,黑得能吞人,可那脚步声,一步,一步,沉稳缓慢,踩在她心口上。
她认得这节奏。
沈墨寒走路从来不会急。哪怕被枪指着,他也能把领带理好才开口。那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从容,现在却从黑暗里传出来,敲打着她的神经。
怀中的婴儿没哭,也没闹,只是贴着她胸口,微弱地起伏。体温透过薄衣渗进来,是这冰冷世界里唯一活着的东西。
她抬脚,踏进通道。
脚底黏腻,踩碎了一层干涸的蓝红浆液,裂开的纹路像血管一样微微抽搐。墙壁在动。不是错觉。那些嵌入墙体的生物电路如活体藤蔓般缓缓蠕动,泛着幽微的紫光,像是在呼吸。头顶,一滴水落下,砸在她肩头,冰凉。
“嗒。”
她心头一跳。
又一滴。
“嗒。”
和前面的脚步声,完全同步。
她咬住后槽牙,手指攥紧匕首柄,指节发白。这不是巧合。这是设计。是陷阱。是系统知道她最怕什么,就给她什么。
母亲的樱花香,忽然飘来了。
很淡,混在焦糊味里,像是烧尽的电线散发出的余烬中,藏着一小缕温柔。她猛地屏息,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七岁那年,母亲身上就是这个味道。洗衣粉是樱花味的,围裙口袋里总揣着一颗樱花糖,融化了沾在布料上,一整个夏天都散不去。
她不信。
她告诉自己不信。
可身体比脑子诚实。她的手抖了一下,指尖不自觉地抚上婴儿后颈,确认那里的温度还在。还在跳。
“别信……”她低声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喉咙,“别信气味,别信声音,别信心跳。都不是真的。”
可她还是往前走了。
一步,两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通道中段,应急灯突然亮起,幽蓝色的光晕笼罩下来,墙上投出她佝偻的影子,还有怀中婴儿小小的轮廓。就在这时,婴儿忽然轻颤了一下。
林夏立刻停下。
婴儿睁着黑瞳,瞳孔深处泛起波纹,像水面被风吹皱。
画面浮现。
不是全息投影,不是幻象。是直接钻进她脑子里的记忆——
七岁生日当晚。
客厅。灯光暖黄。蛋糕上的奶油微微融化,粉色玫瑰糖霜边缘有点塌。母亲哼着歌,在厨房洗碗,背影单薄,碎花围裙系得一丝不苟。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老花镜滑到鼻尖。小小的她穿着新裙子,在地毯上玩积木,纸皇冠歪在头上。
然后,镜头外。
一双男人的手。
蹲在电箱前。
手里拿着钳子。
银色的戒指在灯光下反着光,戒圈有一道熟悉的划痕——她曾在沈墨寒临终时,用指尖一遍遍摩挲过那道痕迹。
那双手,剪断了红蓝两根电线。
火花一闪。
窗帘角落,不知何时已经燃起一簇小火苗,安静地、缓慢地爬升。
林夏猛地顿住,喉咙像被铁钳夹住,几乎要干呕出来。
是沈墨寒。
是他在剪电线。
是他在放火。
记忆里那个雨夜替她撑伞的男人,手术台上握着她手说“别怕”的男人,原来早就站在她童年的灰烬里?
理性在尖叫:假的!这是系统的伪造!是诱导!是让你崩溃的剧本!
可身体记得。
她记得那枚戒指的触感,记得他掌心的温度,记得他低头看她时,眼里那种藏不住的疼。
她不信。
可她又信了一点。
这种撕裂感让她想哭,想吼,想把这该死的通道砸个粉碎。
她继续走。
脚步更沉。
头顶滴水声没停。
“嗒。嗒。嗒。”
和前面的脚步声,完全一致。
她数着。一步对应一滴水。一滴水对应一次心跳。
她的。
他的。
还是系统的?
她不知道。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
一间圆形房间。
没有灯,只有四壁嵌满断裂的数据线缆,末端闪烁着将熄未熄的蓝光,像垂死之人的脉搏。地面中央,一道环形凹槽内积着半寸深的水,水面倒映着天花板上悬浮的一团光影。
全息投影。
光影渐渐凝聚。
是沈墨寒。
不是尸体,不是幻影,不是机械复制品。
是他本人。
穿着她最后一次见他时的那件黑色高领毛衣,袖口磨得起了球。脸色苍白,眼下有青黑,像是很久没睡好。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解不开的线。
林夏僵在门口,怀里婴儿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
“你终于来了。”沈墨寒开口,声音沙哑,带着电流的杂音,却不影响那熟悉到骨子里的语调。
她没说话。手指按在匕首柄上,随时准备拔出。
“我知道你不信我。”他说,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进心里,“我不怪你。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信。”
她喉咙发紧。
“那晚的火,是你放的?”她终于问,声音轻得像风。
沈墨寒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有痛。
“是。”他说,“我切断了电线。火,是我引的。”
林夏浑身一震,几乎站不稳。
“为什么?”她声音发抖,“你为什么要毁掉我的家?”
“因为那是唯一的办法。”他看着她,一字一句,“观棋人命令我,必须让你‘死亡’。只有你‘死’了,他们才会停止追查你父母的案子。只有你变成废墟里的灰烬,他们才会放过你。”
林夏呼吸一滞。
“所以我放了火。”他说,“但我没让你死。我把你从火场背出来,送到安全屋。我看着你昏迷三个月,看着你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我亲手抹掉了你的记忆,只留下最基础的生存本能。”
林夏眼眶红了,指甲掐进掌心。
“你骗我。”她声音撕裂,“你一直都在骗我。”
“对。”他点头,“我骗你。我利用你。我接近你,最初就是为了完成任务。可后来……”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后来我不行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开始害怕你死,害怕你离开,害怕你恨我。我宁愿背叛组织,宁愿被清除,也不愿再看你流一滴眼泪。”
林夏泪流满面,却还在摇头。
“都是假的。”她哽咽,“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程序编好的台词。你不是他。你只是长得像他,声音像他,连骗人的方式都像他。”
沈墨寒看着她,忽然笑了。
很轻,很苦。
他抬起手,指向自己太阳穴。
“那你告诉我。”他说,“如果我是假的,为什么我还会痛?如果我是程序,为什么我明明知道说出来你会恨我,我还是要说?如果我只是数据,为什么我宁可被格式化,也要留下这段影像?”
林夏说不出话。
“林夏。”他轻声叫她名字,“Lx-07不是终点。你是。”
她怔住。
“你不是容器。不是工具。不是棋子。你是林夏。是那个会在雨里对我笑,会在任务结束后偷偷吃一颗糖,会因为我一句冷淡的话难过得整晚不说话的林夏。”
她的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实验体。不在乎你是不是被复制过无数次。我在乎的是——”他声音低下去,“是你还在跳的心。”
林夏猛地一颤。
“所以别再逃了。”他说,“别再把匕首对准所有人。别再把自己关在壳里。你已经做得够多了。现在,让我来。”
他伸出手,隔着光影,朝她。
“信我一次。”
林夏站着,没动。
怀中的婴儿忽然动了动。
她低头。
婴儿睁着黑瞳,小嘴微张,没哭,没闹,只是软软地、清晰地,叫了一声:
“爸爸。”
林夏猛地抬头,看向投影。
沈墨寒的表情变了。
那一瞬间,不是程序,不是预设,不是数据。
是震惊,是痛,是某种深不见底的柔软,从他眼底炸开。
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然后,投影开始闪烁。
数据紊乱。
“警告:情感溢出超出阈值。”机械音响起,“核心协议即将崩溃。”
沈墨寒的身影开始扭曲。
“林夏……”他最后喊她,声音断续,“记住……温度……”
光影炸裂。
蓝光四散。
房间骤然一暗。
只剩下地面水洼里,倒映着天花板上一道细小的裂缝,渗下的水滴,一滴,一滴,落进水里。
“嗒。嗒。嗒。”
和之前一样。
和沈墨寒的脚步声一样。
和她的心跳一样。
林夏跪了下去。
不是因为伤,不是因为累。
是因为支撑不住。
她抱着婴儿,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剧烈颤抖。眼泪砸进水洼,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不信的。
她一直告诉自己不信。
可当那个投影说出“你在跳的心”,当婴儿叫出“爸爸”,当那滴水声还在继续——
她信了。
不是因为他像他。
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动人的话。
是因为这该死的、不肯停下的心跳。
她慢慢抬起手,从怀里摸出那枚染血的戒指残片。另一枚,还插在来路的地面上,是她插下的匕首旁。
她看着手中的残片。
蓝光微弱,却始终未灭。
她想起沈墨寒最后的声音。
想起他说“记住温度”。
她慢慢将戒指举到眼前,看着水中倒影。
然后,她站起身。
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穿过蠕动的通道,踩过黏液与碎渣,回到那扇被炸开的暗门边。
她拔出匕首。
弯腰,从地上拾起另一枚戒指残片。
两枚残片,都在她掌心。
她将它们拼在一起。
咔。
一声轻响。
蓝光骤然暴涨。
照亮整条通道。
墙壁的生物电路疯狂抽搐,仿佛受到惊吓。头顶滴水声戛然而止。
她抱着婴儿,转身,一步步走回圆形房间。
水洼中,两枚戒指的倒影合二为一,蓝光流转,像一颗活着的心脏。
她站在房间中央,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
婴儿睁着眼,黑瞳清澈,忽然咧嘴,笑了。
然后,小声地,清晰地说:
“爸爸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