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实验室的水泥地上投下一道道平行的光影。魏国华站在工作台前,手里拿着试管,眼睛盯着里面淡蓝色的液体。液体表面泛起细小的气泡,缓慢上升,在液面破裂,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温度稳定在四十二度,ph值7.3,催化反应正常……”他低声念叨着,在实验记录本上写下数据。
周明德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手里也拿着一个记录本,眼镜片反射着工作台上的灯光,看不清眼神。
“魏工,这个配方……确实很巧妙。”周明德忽然开口,“用硝酸钾代替传统的氯酸钾,虽然能量密度稍低,但稳定性提高了至少三倍。”
魏国华的手顿了顿,但没有回头:“周副研究员好眼力。不过这只是理论计算,实际测试还没做。”
“什么时候测试?”周明德问得很自然,像是随口一提。
魏国华放下试管,转过身,摘下护目镜,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和谨慎:“这个……要看陈总的安排。你也知道,上次的事故之后,安全程序更严格了。”
“理解。”周明德点点头,推了推眼镜,“不过魏工,我有个建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请说。”
“催化剂的选择,也许可以试试氧化铜。”周明德走到工作台边,指着试管里的液体,“硝酸钾在高温下分解会产生氧气,氧化铜可以加速这个过程,同时降低燃点。当然,我只是理论推测,需要实验验证。”
魏国华的眼睛微微眯起。
氧化铜……这个建议,正好点中了他们实验中的一个关键难点。周明德确实懂行,而且懂得很深。
“周副研究员的建议很有价值。”魏国华重新戴上护目镜,“我会向陈总汇报,如果批准,可以安排实验。”
“那太好了。”周明德笑了笑,笑容很淡,“能为‘火龙箭’项目出点力,是我的荣幸。”
他收起记录本,转身离开实验室,脚步不紧不慢,完全看不出昨晚在地下通道里那种敏捷而警惕的样子。
魏国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演戏,真累。
他走到实验室角落的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眼袋很重,胡茬也没刮干净,确实像个连续加班的技术人员。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疲惫”有一半是装出来的。
为了配合陈霄的计划,他必须让周明德相信,“火龙箭”的燃料稳定性问题即将解决,而他魏国华,正为此焦头烂额、压力巨大。
洗手池上方的墙壁里,藏着一个微型窃听器。实验室里所有的对话,都会被实时传送到三楼那间秘密监控室。
魏国华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了擦脸,然后回到工作台前,继续摆弄那些试管和烧杯。
他知道,周明德此刻很可能就在门外,或者某个能看到实验室的角落,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就让他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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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监控室里,陈霄和孙耀祖戴着耳机,正在听刚才实验室里的对话回放。
“……氧化铜可以加速这个过程,同时降低燃点……”
周明德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清晰而平静。
陈霄摘下耳机,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
“老板,这个周明德,确实不简单。”孙耀祖也摘下耳机,“他提的这个建议,正好说中了魏工他们正在研究的难点。如果是真心帮忙,那真是个人才。如果是……”
“如果是试探,那说明他已经开始怀疑了。”陈霄睁开眼睛,“他想确认,魏国华到底有没有突破。”
“那我们下一步?”
“给他想要的确认。”陈霄站起身,走到单向玻璃前,看着楼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员工,“但不是全部给。要一点一点给,让他觉得是自己‘发现’的。”
他转过身:“告诉魏国华,今天下午‘不小心’把一份实验数据留在工作台上,然后‘恰好’被周明德看到。数据要真实,但关键部分要模糊处理。”
“是。”
“另外,”陈霄顿了顿,“让魏国华明天请假一天,就说连续加班太累,身体不适。但请假之前,要‘不经意’地透露,后天要做一个重要的实验——关于燃料稳定性的关键测试。”
孙耀祖眼睛一亮:“引蛇出洞?”
“对。”陈霄点头,“如果周明德真是‘银狐’的人,那么在他拿到‘关键测试’的情报后,一定会想办法传递出去。而传递的方式……”
他看向墙上那张标注着地下通道的地图。
“很可能就是通过那条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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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周明德果然“发现”了魏国华“遗忘”在工作台上的实验数据。
当时魏国华正被一个技术员叫走,说是某台设备出了故障。他匆匆离开时,把一份文件夹落在了工作台一角。
周明德在实验室里转了一圈,目光扫过那个文件夹,脚步顿了顿。
文件夹没有合拢,露出里面一页纸的边角。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据和公式,最上面一行字依稀可见:“燃料稳定性测试方案(草案)”。
周明德左右看了看,实验室里其他几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没人注意他。他走到工作台边,装作整理工具的样子,迅速扫了一眼那页纸。
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但他看得很仔细。
纸上列出了三种不同的催化剂配比,以及对应的理论燃烧温度、压力曲线、稳定性参数。其中一种配比,正是他上午提到的氧化铜方案,旁边用红笔标注着:“理论最优,待实验验证”。
周明德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把文件夹往旁边推了推,盖住那页纸,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这一切,都被藏在通风管道里的微型摄像头拍了下来。
三楼监控室里,陈霄看着屏幕上周明德细微的表情变化,点了点头。
鱼,开始咬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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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魏国华回来了。
他看起来疲惫不堪,眼睛里全是血丝,走路都有些摇晃。一进实验室,他就瘫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揉太阳穴。
“魏工,您没事吧?”一个技术员关切地问。
“没事,就是太累了。”魏国华摆摆手,“连续熬了三个晚上,有点扛不住了。明天我得请假休息一天,不然怕是要倒下。”
“是该休息休息了。”技术员说,“那后天的实验……”
“照常。”魏国华睁开眼睛,强打精神,“燃料稳定性测试不能再拖了。陈总那边催得紧,前线也等着用。我已经把方案完善好了,明天你们按照计划准备,后天一早我回来就做。”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实验室里所有人都听见。
周明德正在角落里整理试剂瓶,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耳朵明显动了动。
“对了,”魏国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周副研究员,明天我不在,实验室这边你帮忙照看一下。特别是那台高温反应釜,要提前预热到四十二度,准备好测试样品。”
周明德转过身,推了推眼镜:“魏工放心,我会准备好的。”
“那就好。”魏国华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我先回去了,实在撑不住了。”
他离开后,实验室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大家继续工作,但气氛明显有些微妙。
后天要做关键测试——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周明德继续整理试剂瓶,动作依然不紧不慢,但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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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
革新公司三楼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陈霄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一份刚刚收到的电报。是从上海赵虎那里发来的,经过加密解码后,只有短短一行字:
“四海货运三批货,经查均为日本海军采购,收货方‘协昌贸易行’实为‘梅机关’外围。另,刀疤刘与王副司长关系密切,每周三樱花屋会面系固定。”
陈霄放下电报,闭上眼睛,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按压。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方向:孔家、日本人、军统内部的某些人、兵工署的内鬼……这些人,正在编织一张巨大的网。
而他现在要做的,是在这张网完全收紧之前,找到那个执网的人。
不,不是找到。
是逼他现身。
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
陈霄接起来:“喂?”
“陈总,是我,程世杰。”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平静,“这么晚打扰,不好意思。但我有件事,想当面跟您谈谈。”
“现在?”
“对,现在。”程世杰顿了顿,“很重要的事。”
陈霄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我在办公室,你过来吧。”
“不,不在公司。”程世杰说,“江边,龙门浩码头,第三号仓库。我一个人,您也一个人。有些话,在公司不方便说。”
陈霄的眉头皱了起来。
深夜,江边,废弃仓库……这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安全的会面地点。
但他没有犹豫太久。
“好,半小时后见。”
放下电话,陈霄从抽屉里取出手枪,检查弹匣,上膛,然后插进腰后的枪套里。
他又给孙耀祖打了个电话:“程世杰约我在龙门浩码头见面,我一个人去。你带人在外围警戒,但不要靠太近,也别让他的人发现。”
“老板,这太危险了。”孙耀祖的声音很急。
“危险也要去。”陈霄说,“程世杰这个时候约我,一定有重要的事。而且,我也想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挂断电话,陈霄穿上外套,走出办公室。
走廊很暗,只有尽头窗户透进一点朦胧的月光。他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像是某种古老的鼓点,敲打着这座沉睡的山城。
下楼,出门,发动车子。
夜色中的重庆,褪去了白天的喧嚣,只剩下长江永不停歇的涛声,和偶尔从远处传来的、不知名夜鸟的啼叫。
车子驶过空无一人的街道,驶向江边。
陈霄握着方向盘,目光直视前方,但脑海中却在飞速思考。
程世杰这个时候约他,会是什么事?
是摊牌?是警告?还是……另有图谋?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场深夜的会面,很可能会改变很多事情。
车子拐进码头区,停在第三号仓库门口。
仓库很大,很旧,铁皮门半开着,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情况。
陈霄熄了火,坐在车里,没有立刻下车。
他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左边是堆成小山的木箱,右边是几台锈蚀的起重机,前面是长江,江水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波光。
没有异常。
至少表面上看没有。
陈霄推开车门,下车,朝仓库走去。
脚步踩在碎石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夜风吹过,带来江水特有的腥味,还有远处轮船隐约的汽笛声。
走到仓库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朝里面看去。
黑暗中,一点火星亮起——是有人在点烟。
然后,程世杰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
“陈总,进来吧。这里没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