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是黄昏时分到的归云别院。
一名绯袍宦官,在两名小黄门及数名禁军护卫的簇拥下,径直来到院门前。林安听得动静,开门一见这阵仗,心头便是一紧,连忙跪迎。
“岭南匠户云湛,接旨——”宦官拖长了声调,声音尖细却清晰。
云湛早已闻声出迎,在院中石阶前撩衣跪倒:“草民云湛,恭聆圣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岭南有匠人云湛,巧思精工,制白玉盐以利国,造糖霜明镜以悦内廷。朕心好奇,特召尔明日辰时三刻,于紫宸殿西暖阁觐见,备询匠作之事。钦此。”
“草民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云湛双手接过那明黄卷轴,触手微沉。
宦官将圣旨交付后,脸色和缓了些许,细长的眼睛打量着云湛:“云先生,恭喜了。陛下亲自召见匠户,这可是难得的恩典。明日务必准时,衣着整洁,仪容端正。陛下问什么,便答什么,要恭敬,也要实在。咱家是高公公手下的人,姓刘,明日也会在西暖阁外伺候。”
“多谢刘公提点。”云湛起身,不动声色地将一张早已备好的银票借着袖袍遮掩递了过去。面额不大不小,正好是这类传旨宦官满意的程度。
刘宦官手指一捻,笑容真切了几分:“云先生是个明白人。陛下近年对实务匠作颇感兴趣,先生但将所知如实禀奏便是。咱家还有差事,告辞了。”
送走天使,林安关上院门,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先生,这……陛下召见,可是天大的事!老奴这就去准备明日要穿的衣裳?还有,是否要通知齐王府杜先生?”
云湛握着圣旨,心中念头飞转。皇帝召见,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糖霜与明镜入宫,效果显着,皇帝既有好奇,更有考察之意。这次召见,是机遇,更是考验。应对得当,则前程似锦;稍有差池,则可能万劫不复。
“衣裳不必太新,整洁得体即可,选那件雨过天青色的直裰吧。”云湛吩咐道,“立刻想办法给杜先生传个信,告知此事。但不必请他过来,只需知晓便可。”
齐王那边,必然已经通过宫内眼线知道了消息。此刻传信,是表明态度,也是寻求一种无形的支持。
当夜,云湛书房灯火长明。他并未临时抱佛脚去翻阅什么典籍,而是静坐沉思,将可能被问及的问题,以及应答的分寸、底线,在脑中反复推演。核心技术不能泄,这是立身之本;但又要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与见识,让皇帝觉得可用、堪用;同时,言辞态度需谨守本分,不卑不亢,不能抢了齐王的风头,也不能显得过于依附。
格物致知……他将这四个字在心中默念数遍。这是最好的理论外衣,既能解释他的“巧思”,又能将其纳入儒家认可的框架。
翌日,辰时初,云湛便已乘着林家安排的马车,来到皇城安福门外。依旧是刘宦官引着,验明身份,穿过重重宫门与漫长肃静的甬道。皇宫的恢弘与肃穆,比之外界传闻更甚。高墙隔绝了市井喧嚣,只余下脚步声在空旷的广场与廊庑间回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紫宸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接见近臣之所。西暖阁位于大殿西侧,更为私密。刘宦官将云湛引至暖阁外的廊下等候,低声叮嘱:“陛下正在批阅奏章,稍候便会传召。先生在此静候,勿要张望,勿要出声。”
云湛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他能感觉到四周隐在柱后、门边的侍卫投来的审视目光,也能听到暖阁内隐约的谈话声,似乎是皇帝在与某位大臣商议河工之事。
约莫一刻钟后,暖阁门开,一位身着紫袍的老臣躬身退了出来,面色凝重。刘宦官立刻上前,低声禀报。随后,暖阁内传出一个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宣,云湛进见。”
云湛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迈步踏入暖阁。
暖阁并不十分宽敞,但陈设典雅厚重。南窗下设着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堆叠着奏章文书。地龙烧得很暖,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墨香与龙涎香的味道。书案后,坐着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深邃的男子,穿着明黄色常服,未戴冠,只用一根玉簪绾发。正是靖朝当今皇帝,李昀。
书案下首,还坐着两人。一位是云湛在齐王府宴上见过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周文渊,另一位则是个面白微胖、眼神内敛的宦官,想必就是司礼监掌印、皇帝心腹高无庸。
“草民云湛,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云湛行至书案前约一丈处,依礼行三跪九叩大礼。
“平身。”皇帝的声音传来,听不出太多情绪,“赐座。”
有小宦官搬来一个绣墩,放在下首侧边。云湛谢恩,侧身坐了半个凳子,腰背挺直,目光微垂,以示恭敬。
皇帝放下手中的朱笔,打量了云湛片刻,方才开口:“云湛,朕听闻你之名久矣。白玉盐、糖霜、琉璃镜,皆出自你手?”
“回陛下,草民侥幸,于匠作小道上略有所得,蒙齐王殿下不弃,进献天听,实乃草民万幸。”云湛谨慎答道,将齐王点出。
皇帝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那糖霜,晶莹剔透,毫无杂色,甜而不腻,迥异于寻常蔗糖饴糖。朕颇好奇,此物是如何制得?可是有何秘法?”
来了。第一个问题就直接触及核心工艺。
云湛心念电转,早已备好的说辞流畅而出:“回陛下,此物制法,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其根本,在于‘格物’与‘致知’。”
“哦?格物致知?”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你且细细道来。”
“是。”云湛略微整理语言,“草民少时曾观制糖,见其色褐味浊,心有不解。遂细察甘蔗汁液,发觉其中除甜味之物外,尚有诸多杂质。便思忖,如何能将甜味之物单独析出?于是尝试以草木灰澄清汁液,再以反复蒸煮、结晶之法,试图去芜存菁。期间失败无数次,然每败一次,便细察缘由,调整火候、配料、工序。此即‘格物’——穷究蔗汁之物性变化。”
他顿了顿,见皇帝听得认真,继续道:“待得糖色渐白,草民仍不满足。思及先贤‘止于至善’之训,遂继续琢磨,如何能得更纯之品?偶然发现,以特定温度缓缓结晶,可得更大、更纯之晶粒;又以吸附之法,去除最后细微之色素。几经反复,方得如今之貌。此即‘致知’——由物性之理,推及至精至纯之法。”
他没有具体说“草木灰”是什么灰,“吸附之法”用什么材料,“特定温度”是多少度。但整个描述,将一个技术改良的过程,套上了“格物致知”的儒家经典外壳,既显得高深,又符合主流价值观,还巧妙避开了具体技术细节。
周文渊学士在一旁捻须点头:“由粗至精,去芜存菁,确是格物致知之理。云匠户能以日常之物,究其理而致其知,颇为难得。”
皇帝也微微颔首:“如此说来,你非但有巧手,更有格物穷理之心。那琉璃镜呢?据闻其照影之清晰,远超铜镜,乃至水银镜,此又是何原理?”
“陛下明鉴。琉璃镜之清晰,关键在于背面涂层之均匀与琉璃本身之平整澄澈。”云湛解释道,“草民尝试以特殊配比之金属熔液,均匀附着于琉璃背面,形成极薄而致密之反光层。而琉璃本身,则需反复调整砂料配方、熔炼火候、退火工艺,力求去除气泡、条纹,使其如净水无波,方能映照无差。此亦是反复‘格’琉璃之物性,‘致’其平整澄澈之‘知’的过程。”
他再次将具体工艺模糊化,提升到“求理”的层面。
皇帝听罢,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既精于格物致知,于匠作之道有如此心得。朕问你,匠作之术,于国于民,可有大利?与士人治国平天下之道,孰轻孰重?”
这个问题更为尖锐,涉及根本价值观。周文渊和高无庸都看向云湛。
云湛心知这是关键,略一思索,恭敬答道:“陛下,草民愚见,匠作之术与治国之道,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相辅相成,不可偏废。”
“《尚书》有云:‘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利用厚生,便是匠作之事的根本。改良农具,可增粮食;精进制盐,可惠百姓;巧织美染,可丰衣饰;乃至修桥铺路、筑城防洪,皆需匠作之力。此乃‘厚生’之基。”
“然‘利用’需以‘正德’为先导。若无圣人教化、礼法规矩、良吏治理,纵有奇技,或沦为奢靡玩物,或用于巧取豪夺,反生祸端。故治国平天下之大经大法,乃是根本,犹如树干;匠作利民之技,乃是枝叶花果,依附根本,方能繁茂。”
“草民以为,匠人当以‘利用厚生’为己任,精研技艺,造福于民;士人君子,则当‘正德’为先,兼收并蓄,知‘利用’之道,方能真正‘厚生’。二者各司其职,又相通相济,方是治国安邦之全貌。”
这一番话,既肯定了匠作的价值,又将其牢牢置于儒家“正德利用厚生”的框架下,并明确区分了“匠”与“士”的职责,可谓面面俱到,既展现见识,又不逾矩,更无半点匠人妄图与士人比肩的僭越之意。
皇帝眼中露出明显的欣赏之色。他原本只是好奇这个能制作奇物的匠人,没想到一番对答下来,此人不仅言语清晰,更难得的是见识不俗,懂得分寸,深谙“体用”之道。
“好一个‘车之两轮,鸟之双翼’!好一个‘正德、利用、厚生,惟和’!”皇帝抚掌赞道,“云湛,你虽身为匠户,却知书达理,明晓大义,更难得有格物穷理之志、利用厚生之心。齐王荐你得人。”
“陛下谬赞,草民愧不敢当。此皆陛下圣德教化,齐王殿下提携之恩。”云湛连忙躬身。
“你不必过谦。”皇帝心情颇佳,转头对高无庸道,“记下,赏云湛御制《格物编》一部,湖笔两匣,贡墨十锭。另,赐其‘巧匠’之名,准其今后所制合宜之物,可由有司酌情采买,以充内用。”
《格物编》是皇帝早年命翰林院编纂的、探讨物理技艺的书籍,赏赐此书意义非凡。“巧匠”之名更是官方认可,而“准其今后所制合宜之物,可由有司酌情采买”,则等于为云湛的产品打开了一条稳定的高端销路,更是莫大的恩典与肯定。
“草民叩谢陛下天恩!”云湛再次大礼参拜。
“好了,今日便到这里。你且退下吧。日后若再有巧思,可直接呈报有司,或……告知齐王亦可。”皇帝最后一句,似乎意有所指,挥了挥手。
“草民告退。”云湛恭敬地退出暖阁,直到走出殿外廊下,被春日的冷风一吹,才发觉后背的内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
刘宦官笑着上前道贺:“恭喜云先生,陛下可是难得如此嘉奖一位匠户。先生前程无量啊。”
云湛谦谢几句,在刘宦官的引领下出宫。直到坐上回程的马车,隔着车帘,望着渐行渐远的巍峨宫墙,他才真正松了口气。
御前问对,有惊无险,甚至收获颇丰。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欣赏其才,认可其“格物致知”的路径,给予官方身份和一定的渠道。同时,那句“告知齐王亦可”,既是对齐王识人之明的肯定,似乎也默许了云湛与齐王之间的联系。
这一步,走得比预想的还要稳当。
但云湛心中并无太多得意。皇帝今日的欣赏,是建立在他“有用”、“知趣”、“守本分”的基础上。一旦他表现出超出掌控的野心或能力,或者触动了某些根本利益,这欣赏便会瞬间化为雷霆。
而且,今日他在御前得了脸,恐怕东宫那边,更要视他为眼中钉了。
马车驶入喧闹的街市,人声鼎沸将宫中的肃穆隔绝开来。
云湛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路还长,需步步为营。今日,只是在这条布满荆棘与机遇的路上,又向前踏出了坚实的一步。
接下来,该是将在御前获得的“名分”与“许可”,尽快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利”与“势”了。而岭南的工坊,京中的谋划,都需要据此调整,加快步伐。
他睁开眼,目光沉静而坚定。
旋涡已深,唯有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