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监国的第二个月,一场无声的风暴,在永京城看似平静的账册与公文往来中,骤然掀起。
得了齐王李景睿的明确授意与“便宜行事”的令箭,云湛的行动再无顾忌。他没有大张旗鼓地派人去各地漕运节点抓人查账——那只会打草惊蛇,让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有时间销毁证据、串通口供。他将主战场,放在了户部、工部河渠司以及漕运总督衙门存档于京城的、浩如烟海的历年账目文牍之中。
云府书房旁边,专门辟出了一间宽敞的静室,门窗紧闭,日夜有可靠护卫把守。室内,数十口大樟木箱堆满了从各处调集来的漕运档案,时间跨度达十年之久。云湛从工部、户部挑选了八名年轻、背景相对清白、且精于算学的吏员(其中两人是“格物书院”的预选讲师,已受过云湛的基础数学培训),又从“云记”调来四名老账房,组成了一支十二人的核心审计团队。
他给这支团队下达了明确的指令:不问官职,不看名头,只盯着数字。以“格物致知、求真务实”为名,用他传授的新式复核方法,重新核算。
方法并不复杂,却超越了这个时代账房先生们习惯的流水记账、简单核验的模式。
首先是建立基准。云湛要求团队,先抛开那些充满“折耗”“漂没”“杂支”等名目的总账,而是从最原始的运单、交接单据、仓库存档入手,分年度、分航线、分船队,逐笔重建“理论运输量”与“理论损耗模型”。他根据运河不同区段的水文特点(枯水期、丰水期)、闸坝数量、船只标准载重与航行速度、粮食等物资的自然损耗率(考虑存储时间、气候),结合工部存档的历年运河维修记录,初步估算出一个相对合理的“理论最低损耗区间”。
然后,将官方案卷中每年上报的“实际损耗”数据,与这个理论区间进行比对。出入巨大的,标记为“异常一”。
第二步,横向对比与趋势分析。将不同年份、同一航段的损耗数据并列,观察其变化趋势。按理说,随着运河治理、船只改进,损耗率应呈缓慢下降趋势。但审计团队很快发现,在许多关键节点,损耗率不仅没有下降,反而在某些年份诡异地“跃升”,然后又回落,波动毫无规律可言,与当年的气候、水文记录完全对不上。这些“异常波动点”,被标记为“异常二”。
第三步,关联分析与交叉验证。云湛引入了“关联方”概念。他让团队将负责这些“异常”节点运输、仓储、巡查的官员名单列出,并与户部存档的官员升迁、调任、奖惩记录,以及工部存档的相关工程拨款、物料采购记录进行交叉比对。一个令人震惊的关联网络渐渐浮现:许多在损耗异常年份担任关键职务的官员,不久后便得到升迁或调任肥缺;而某些损耗异常高的年份,往往对应着该节点或附近河段有“大规模维修工程”,其工程预算也高得离谱。这些关联被标记为“异常三”。
更致命的是第四步:笔迹与印鉴的细节甄别。云湛从将作监调来了两位擅长摹刻、眼力极佳的老匠人,让他们仔细比对那些关键交接单据、损耗确认文书上的签名与官印。在放大镜(云湛用琉璃磨制的简易版本)下,一些破绽开始显露:某些不同年份、不同官员经手的文书,关键数字的笔迹却透出相似的书写习惯;一些官印的盖压轻重、角度、甚至边缘细微的缺损,在不同文件上呈现出不该有的高度一致,仿佛出自同一枚印章、同一人之手——这意味着,这些文件很可能是事后集中伪造、补签的!
静室内,算盘声、低声讨论声、纸张翻动声日夜不息。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每个人的眼窝都深陷下去,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们正在挖掘一个隐藏在完美账目背后的巨大黑洞,每发现一处异常,每建立一条关联,都让这个黑洞的轮廓更加清晰,也更加触目惊心。
云湛坐镇中枢,每日听取汇报,梳理线索,调整方向。他如同一个最高明的弈手,在无数枯燥的数字和文书构成的迷宫中,一步步逼近真相的核心。
“大人!”这一日,一名年轻的户部吏员捧着一份汇总表,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淮安仓节点,近五年账目已初步复核完毕。仅以‘折耗银’一项为例,其账目所列损耗率,连续三年超出理论区间上限五成以上!而对比同期漕粮实际入库量与出库量差额,再结合当地气候档案,实际自然损耗最多只应有三成!差额部分,折合粮食每年超过八万石!这还只是一个‘折耗银’科目!”
另一名工部吏员紧接着汇报:“徐州闸段,‘船料维修补贴’与‘闸坝岁修银’两项,在永昌十八年、二十一年异常激增,账面支出比前后年份高出近三倍。但核对工部存档的当年实际维修记录与物料采购清单,所需费用不到账面的一半!且这两年的漕粮损耗率也恰好是峰值!”
“还有临清仓,”一位“云记”的老账房眯着眼睛,指着几份单据的影印副本(云湛让人用薄纸摹印关键页以备比对),“这几张不同年份的‘湿粮折价处理’确认书,下方几个仓吏的签名,运笔力道和收尾习惯,几乎一模一样!像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仿签的!而且,用的印泥颜色、浓淡也过于一致了……”
一条条线索,一份份证据,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云湛以严密的逻辑和数学方法串联起来,渐渐形成了一条完整、坚固的证据链。其指向性越来越明确:一个系统性的、长期的、上下勾结的漕运贪腐网络,正在浮出水面。其侵吞的国帑,远不止最初估计的二三十万石粮食,若算上各种巧立名目的“折银”“加派”“杂费”,以及军械、布匹等其他物资的损耗,每年流失的白银,恐怕要以百万两计!
半个月后,一份厚达数百页、附有详细数据对比、图表分析及关键证据影印的《漕运账目稽核疑点摘要》,被云湛亲自送到了齐王李景睿的案头。
李景睿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才勉强看完这份充满专业术语和冰冷数字的报告。即便早有心理准备,报告中所揭示的贪腐规模、手段之猖獗、牵涉人员之广,仍然让他感到一阵阵寒意与震怒。
这已不是简单的渎职或中饱私囊,这是趴在帝国命脉上敲骨吸髓!十年,甚至更久!多少边疆将士因为粮饷不继而忍饥受冻?多少治河修渠的款项被层层盘剥而偷工减料?多少本该充盈的国库,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入了私囊?
“铁证如山……”李景睿合上报告,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云卿,你为朝廷,立下了不世之功!”
“殿下,证据虽已初步掌握,但如何运用,还需斟酌。”云湛虽也心情激荡,但依旧保持着冷静,“牵涉官员众多,其中不乏位高权重者,更有东宫背景深厚之人。若贸然全部抛出,恐引朝局剧烈震荡,反而不美。”
“你的意思是?”
“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云湛目光锐利,“这份报告中,有几个关键节点、几个核心人物,证据最为确凿,且与东宫关联也最深。比如淮安仓的现任督粮道,此人乃户部尚书张珩的妻弟;又如漕运总督衙门负责押运稽核的一名四品佥事,其妹是东宫一位属官的宠妾。我们可以从此处下手,以‘监国彻查军资延误、整顿漕运积弊’为名,先拿下一两个这样的关键人物。只要撬开他们的嘴,后面的大鱼,自然会惊慌失措,露出马脚。”
李景睿缓缓点头。不错,饭要一口一口吃。先敲掉几颗最关键的钉子,既能展示监国权威和肃贪决心,又能避免树敌过多、引发全面反弹。更重要的是,若能由此打开缺口,牵扯出背后更大的鱼,那么太子一党必然首尾难顾。
“好!就以此二人为突破口!”李景睿下定决心,“本王这就下令,以‘延误军机、账目不清’为由,将这二人停职审查,交由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三司会审!云卿,你和你的人,准备好所有证据,随时提供支持!”
“遵命!”云湛肃然领命。
审计风暴,终于从账册纸张间,卷向了真实的官场。
当淮安督粮道和那位漕运佥事被突然闯入的刑部官差带走时,整个永京城的官场都感受到了那股凛冽的寒意。尤其是漕运系统和户部的相关官员,更是人人自危。
消息传到东宫,太子李景隆气得摔碎了心爱的砚台。
“李景睿!云湛!他们这是冲着本王来的!”太子面目狰狞,“查漕运?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张珩呢?让他赶紧给本王想办法!绝不能让那两个人开口!还有,给本王反击!立刻!马上!”
一场由审计引发的、席卷朝堂的风暴,正式来临。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正是那条流淌着黄金与罪恶的古老运河,以及运河两岸,那些骤然绷紧了神经的既得利益者们。
云湛站在风暴眼中,神色冷峻。他知道,最艰难、也最凶险的时刻,即将到来。
但箭已离弦,再无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