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数十盏宫灯与儿臂粗的蟠龙烛将偌大殿堂照的发亮。
然而,这煌煌光华却似被无形巨手攫住,沉甸甸地压了下来,非但不能驱散阴霾,反将那御座之下的空间映衬得愈发森严窒闷。
空气凝滞,弥漫着龙涎香与墨锭混合的庄重气息,此刻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皇上端坐在那明黄宝座之中,身影逆着光,面容隐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看不真切,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两道冰锥,钉在跪伏于金砖之上的苏培盛身上。
那目光之沉,几乎要将苏培盛的脊梁压断。
“江——福——海?”皇上缓缓开口,声音并不高,但每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冷意和难以置信的审度。
苏培盛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坚硬的金砖,声音却比方才稳了些,带着查证后的确凿与更深的不安。
“回禀皇上,奴才已连夜督请内务府针线房、织造司多位老匠人共同查验,比对针脚、布料、染工艺至所用丝线的批次。众人皆画押确认,淳贵人手中所攥布料,无论材质、颜色、纹样还是缝制手法,皆与皇后娘娘宫中的太监江福海本年新制官服所用料片……完全吻合!”
他略一停顿,深吸一口气,继续禀报:“此外,慎刑司那头也回了话。宫女岑儿受刑不过,已招认……指使她污蔑瑾妃娘娘的,正是淳贵人。许以重利,并以其家人性命相胁。”
皇上的脸色愈发阴沉,指尖在龙案上缓缓敲击。
苏培盛不敢抬头,硬着头皮道:“得了岑儿的口供,奴才不敢耽搁,立刻带人彻查了淳贵人居住的地方。果然……在其妆奁暗格内,搜出一些可疑之物。”他挥挥手,身后的小太监立刻捧上一个托盘,上面盖着明黄绸布。
绸布掀开,露出几包药材和一串翡翠手镯。苏培盛指着道:“经太医初步辨认,这几包确是麝香无疑。而这串翡翠手镯……”
他声音压得更低,“奴才请了宫里头‘识货’的老嬷嬷悄悄看了,言说此物……此物似被寒凉之药长期浸泡过,女子长期佩戴,恐于子嗣有碍。且经内务府记档核对,此镯……乃是去岁中秋,皇后娘娘赏赐给淳贵人的。”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得如同冰窖。
“此事千丝万缕,终究牵连中宫,奴才……奴才万死不敢自专,伏请皇上圣裁!”
就在这死寂的时刻,苏培盛身后另一个捧着从淳贵人寝殿里搜出的其他杂物的小太监,许是因殿内压力过大,手脚发软,一个不慎,竟将托盘里几件从淳贵人小佛堂供桌上取来的经卷、贡品打翻在地!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地收拾。
苏培盛正要斥责,眼尖却瞥见一尊被打翻的小香炉下,竟露出了半页未被完全焚毁的信笺残角,上面的字迹焦黑卷曲,却仍可辨认。
他心头一跳,也顾不得礼仪,上前两步小心翼翼拾起那半页纸,只扫了几眼,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复杂难看,双手微颤地将残纸呈上:“皇上……您……您请看这个……”
那纸上字迹娟秀却凌乱,透着书写者极大的恐惧与挣扎,依稀可辨:
[……日夜难安,甄姐姐小产之事,实非我所愿……然景仁宫相逼甚紧,以家族前程相胁,……不得不从……华贵妃娘娘容颜有损,亦是奉令行事,将那药粉混入其脂膏之中……我自知罪孽深重,每每诵经亦难心安,恐遭天谴……惟愿佛祖恕罪……]
看到这里,就连历经风浪的苏培盛都觉得头皮发麻,冷汗涔涔而下。
——这潭水,真是越搅越浑,越查,越是触目惊心!
“查!”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和决绝,“给朕掘地三尺地查!不必顾忌任何人!朕倒要看看,这后宫的风水底下,究竟埋了多少魑魅魍魉,藏了多少祸心!”
“嗻!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办!”苏培盛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躬着身子,倒退着疾步而出。那扇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上,短暂地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然而,还未等皇上从那阵暴怒中喘过一口气,他的视线猛地被御案另一角那堆积如山、几乎要撑开鎏金奏事匣的紧急公文所刺痛。
那些,是前线的军报,是各地督抚的密折,是弹劾年羹尧的如山铁证!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此刻,空气中弥漫的龙涎香气,闻起来竟也多了几分血腥味。
再睁开眼时,皇上眸中的狂怒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算计和疲惫。
皇上明白。年羹尧这个心腹大患已到了不得不除的时刻,前朝的目光都聚焦于此。
若此刻中宫骤然倒台,后宫必将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恐慌。前朝与后宫联系千丝万缕,必然引发更大的动荡,甚至会予人口实……
这——只会让处置年羹尧之事横生枝节,徒增变数。
“来人。”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快速入内,跪地听令。
“传苏培盛立刻回来见朕。”
不过片刻,刚离开不久的苏培盛去而复返,重新跪倒在御前。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皇后之事,给朕暗地里查。”
“动用粘杆处的人,所有相关人证、物证,给朕一寸一寸地摸清楚,但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更不可惊扰了其他人。朕要的是铁证如山,明白吗?”
苏培盛心头巨震,瞬间明白了皇上的顾虑与深意,立刻将头埋得更低:“奴才明白!奴才定办得滴水不漏,请皇上放心!”
“去吧。”皇帝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