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宣传科厚重的木门在李守兔身后合拢,像一道斩断生路的闸门,瞬间将许沐风那踏在心脏上的脚步声隔绝。死寂,粘稠如血的死寂,瞬间将他淹没。那声音如此干脆,又如此沉重,仿佛不是门锁咬合,而是铡刀落下,彻底切断了他与外面那个尚有微弱光线的世界仅存的联系。
他发现了!郝木峰肯定知道了!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廉价衬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像一层湿透的裹尸布。办公室里残留的冷气像无数根冰针,刺入他湿透的衣衫,冻得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上下牙床磕碰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濒死的小兽在磨牙。心脏在狭窄的肋骨间疯狂擂鼓,咚咚咚,咚咚咚,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直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苍蝇在颅内盘旋。那束穿透黑暗、几乎将他钉在原地的强光;那几根修长、有力、带着漫不经心却致命节奏敲击桌面的手指;那句比冰碴子还冷的“看见了也要当没看见”……每一个细节都在脑中疯狂回放、炸裂,碎片又迅速与白天王科长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那唾沫横飞的“开除!拘留!”的咆哮重叠、交织,形成一张巨大、狰狞的网,将他死死罩住,越收越紧,勒得他快要窒息。
他犯的事,足够许沐风把他碾碎一百次!不,一千次!一万次!在那个冰冷的地下室,他看到的那些东西……光是回想起来,就足以让他胃袋翻江倒海,恶心得想吐。那根本不是他能触碰的领域!那是深渊!而他这只不知死活的小兔子,偏偏一脚踏了进去,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了证据——口袋里那把沉甸甸的、沾着不祥暗红色污渍的赝品钥匙。
逃?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深的恐惧碾碎。楼下保安室那几张麻木的脸,遍布大楼角落、闪着幽幽红光的摄像头,那都是许沐风的眼睛!无处不在的眼睛!那句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字字诛心的“晚上巡逻不安全”的“提醒”,根本不是什么关怀,那是死亡通牒!是猎手在告诉猎物:笼子已经锁死,别白费力气了!留下?他环顾这间此刻如同巨大坟墓的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在白天是风景,在夜晚就是暴露的靶心!外面无边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又仿佛潜伏着无数窥视的眼睛。他感觉每一丝流动的空气都带着许沐风的气息,带着那种居高临下、猫捉老鼠般的冰冷审视。
藏!必须立刻藏进一个许沐风绝对想不到、也找不到的黑暗角落!求生的本能像电流般窜遍全身,压倒了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惧。他的目光如同濒死的困兽,在昏暗的光线下疯狂扫视整个办公室——高大的档案柜?不行!缝隙太小,根本塞不进去人!办公桌底下?太显眼了,只要有人进来,稍微扫一眼就能发现!文件柜后面?空间狭窄,而且移动柜子必然发出声响……视线像被磁石吸住,猛地钉死在办公室最深处、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那扇漆皮斑驳、毫不起眼的木门!那是通向内部小卫生间的门!平时堆满了废旧报纸、过期杂志、坏掉的饮水机桶,几乎被当成了杂物间!那里!空间狭小逼仄,没有窗户,伸手不见五指,最关键的是——它带锁!
唯一的生路!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地板上也感觉不到疼。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颤抖的手指像不听使唤的枯枝,几次滑脱,才终于死死攥住那冰冷、有些锈涩的门把手。用力一拧!
“咔哒!” 又一声轻响,在死寂中却如同惊雷。
混合着劣质消毒水、陈年灰尘、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和潮湿混合物的腐朽气息的黑暗,瞬间将他整个人吞噬了进去。他反手,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将门死死关上,再飞快地拧动里面的小旋钮锁。
“咔哒!” 第三声锁响。这声音此刻听在耳中,竟带着一丝微弱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三平米。绝对的黑暗。他背靠着冰冷光滑的瓷砖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最终瘫坐在同样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四周堆叠的杂物轮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像蛰伏的怪兽。空气沉闷凝滞,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灰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颗粒感,刺激着鼻腔和喉咙。他像一只被活埋的猎物,在权力巨兽无声的獠牙阴影笼罩下,开始了生命中最漫长、最绝望的……等待。或者说,煎熬。
黑暗中,视觉完全失效,听觉变得异常敏锐,甚至有些病态地发达。他竖起耳朵,屏住呼吸,调动起全部的神经末梢,像一台精密的雷达,捕捉着门外办公室乃至遥远走廊里传来的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哪怕是暖气管道深处一次极其轻微的“咯吱”收缩声,或是远处某台忘记关闭的服务器风扇低沉的嗡鸣,都能让他瞬间汗毛倒竖。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片狭小的黑暗里,粘稠得无法流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自己的生理声音被无限放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收缩和舒张都沉重得如同撞钟,“砰!砰!砰!”,清晰得可怕;血液在太阳穴附近的血管里高速奔流,发出持续不断的“突突突”的噪音,像有电钻在脑子里施工;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汗水从额头渗出,汇聚成珠,沿着鬓角、鼻翼缓慢滑落,最终“嗒”一声轻响,滴在早已湿透的衣领上,那细微的声音如同冰水滴入滚油。许沐风会回来吗?这个念头如同附骨之蛆,反复啃噬着他脆弱的神经。那个男人,像一座移动的冰山,他的心思深不可测。他刚才的离开,是真的离开了?还是仅仅是一个假象?也许他就站在办公室门外,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等待着?也许他正通过某个隐藏的摄像头,欣赏着自己此刻的狼狈和恐惧?李守兔不敢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保安会来“巡逻”吗?郝木峰那句“提醒”再次在耳边响起,带着冰冷的嘲讽意味。巡逻?那根本就是围猎!那些面无表情的保安,他们会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打开宣传科的门吗?他们会发现这扇被反锁的卫生间小门吗?如果被发现……李守兔打了个寒颤,仿佛已经看到保安那粗壮的手臂强行破门而入,将自己像拎小鸡一样拖出去,直接送到郝木峰面前……那画面让他胃部一阵痉挛。
刚才那个电话……那个诡异的、毫无情绪的电子合成音,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炸响,吓得他魂飞魄散。那声音冰冷地吐出“麦力”这个名字,还有那句让人不寒而栗的“钥匙在你身上”。那把带血的钥匙……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袋,隔着布料,依然能感受到那金属硬物的冰冷轮廓和凹凸不平的触感。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麦力是谁?这把钥匙到底关联着什么?为什么那个电子音会知道?为什么郝木峰似乎也……这一切是巧合?还是精心设计的巨大陷阱?
所有的线索、威胁、无法理解的谜团,连同对郝木峰刻骨的恐惧,如同无数条冰冷滑腻的毒蛇,在绝对的黑暗和令人发疯的寂静中悄然游弋出来,缠绕上他的身体,钻进他的耳朵,啃噬着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冰冷的绝望感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那个充满恶意的世界。宣传科职员李守兔那层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甚至有些懦弱的伪装,在这极致的恐惧面前被彻底剥落、粉碎,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在权力巨兽冰冷獠牙下瑟瑟发抖、孤立无援的灵魂,像暴风雨中一片随时会被撕碎的枯叶。
他不敢睡,也无法入睡。极度的恐惧像强效的兴奋剂,刺激着他的大脑皮层,让他的意识在黑暗的深渊边缘痛苦地清醒着。每一次,走廊深处传来极其微弱的声响——可能是更远处办公室门开关的闷响,可能是深夜值班人员模糊的咳嗽,甚至更可能只是大楼本身钢筋水泥热胀冷缩发出的呻吟——都会让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口鼻,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喘息,生怕发出一丁点哪怕是最细微的声响,惊动了黑暗中可能存在的“猎人”。冰冷的瓷砖地面贪婪地吸走他身体里可怜的热量,寒意如同活物,顺着脊椎骨一路向上爬升,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冻得他手脚麻木。但他不敢动,哪怕只是挪动一下冻僵的脚趾。他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仿佛只要动一下,就会引来灭顶之灾。时间,在极致的感官放大和极致的身体禁锢中,被拉长、扭曲,变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酷刑。
这一夜,是李守兔生命中最漫长、最黑暗、最煎熬的一夜。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经历时间,而是在一口名为“恐惧”的深井里不断下沉。冰冷的井壁挤压着他,井水淹没口鼻,每一次挣扎都只是徒劳地下沉得更快。对未知的恐惧、对已知威胁的恐惧、对自身渺小无力的绝望,如同三股黑色的旋涡,拉扯着他的意识,让他在恐惧的深渊里沉浮,在绝望的悬崖边挣扎。有那么几个瞬间,巨大的疲惫感和冰冷感袭来,意识像接触不良的灯泡,开始闪烁、模糊,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无梦的昏睡或彻底的崩溃。但每一次,对门外可能突然响起的脚步声的恐惧,又会像一盆冰水,将他激灵灵地浇醒。口袋里的那把赝品钥匙,似乎也在这无尽的黑暗、寒冷和更深重的精神压迫下,暂时失去了它原有的存在感和灼热感,被许沐风那无处不在、如山般沉重的威胁彻底覆盖、冻结。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徘徊,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寒冷、僵硬和维持一个姿势而彻底麻木,几乎失去了知觉,仿佛这具躯壳已经不属于自己。就在这种濒临极限的状态下,一丝极其微弱、但迥异于夜晚死寂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和墙壁,隐隐约约地、如同天籁般传了进来。
是脚步声!
不止一个!
那是穿着硬底胶鞋或廉价皮鞋走路时特有的、带着明确节奏感的“哒、哒、哒”声,由远及近!接着,是拖把杆不小心磕碰到水桶金属边缘发出的“哐当”一声脆响,格外清晰!再然后,是一个属于中年妇女的、带着浓浓地方口音的嗓音,哼着一首完全不成调、甚至有些跑调的、欢快的小曲!
清洁工!
天亮了!上班时间快到了!
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甚至有些嘈杂刺耳的声音组合,此刻在李守兔听来,却如同最动人的天籁仙乐!它不仅仅意味着黑夜的结束,更意味着人气、秩序、白昼的正常世界的回归!意味着郝木峰那令人窒息、无所不在、如同实质般压迫着他的恐怖阴影,暂时被稀释、被冲散在这股白天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洪流之中!希望的微光,刺破了绝望的浓雾!
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显得异常笨拙迟缓,骨头关节发出“咔吧”的轻响,像一台生锈多年、突然被强行启动的老旧机器。黑暗中,他摸索着身后冰冷湿滑的瓷砖墙壁,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几乎失去知觉、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艰难地、一寸一寸地站了起来。双腿麻木刺痛,如同无数细针在扎。他侧耳,用尽全部的专注力倾听,心脏因为希望而再次狂跳起来。没错!外面的脚步声、拖把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清洁工大姐那带着口音的絮叨,确确实实是在宣传科办公室里活动!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卫生间门板上,试图捕捉更清晰的信息。
“……哎哟,这宣传科的地,昨晚谁加班了?烟灰缸里还有烟头呢……” 清洁工大姐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带着抱怨和一丝好奇,近得仿佛就在门板外面!“啧啧,这垃圾桶也快满了,也不说顺手倒一下……现在的年轻人呐……” 接着是扫帚扫过地面的沙沙声,拖把在水桶里搅动、拧干的声音,还有拖动水桶时轱辘摩擦地板的咕噜声。
李守兔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狂跳得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他像壁虎一样,整个身体死死地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一动不敢动,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生怕自己细微的呼吸声或者衣服摩擦的声音被门外的清洁工听到。冷汗再次从额头渗出。万一……万一她心血来潮,想看看这个堆杂物的卫生间要不要打扫,伸手来拧这个门把手……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冰凉。他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祈祷着她只是例行公事,忽略掉这个角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外的打扫声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扫过他的办公桌附近,拖过他刚才瘫坐过的地面……每一次声音靠近,都让他肌肉紧绷。好在,清洁工大姐似乎对这个堆满杂物的内部小卫生间毫无兴趣,她的注意力都在清理可见的办公区域。脚步声、打扫声在办公室里停留了大约十几分钟,然后伴随着水桶和拖把碰撞的“哐当”声,以及她渐行渐远的哼歌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外面重新安静下来。
但这一次的安静,与之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截然不同。这是一种黎明破晓前特有的、带着生机的、暂时的宁静。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清洁工带来的、属于白天的、带着灰尘和水汽的活人气息。远处,隐隐约约开始传来更多、更模糊的声响:大楼正门开启的电子音?远处电梯运行的嗡嗡声?某个楼层开关灯的“啪嗒”声?如同沉睡的巨兽正在缓缓苏醒。
李守兔紧绷到几乎断裂的神经,终于因为这明确的白昼信号而稍稍松弛了一丝。一直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顺着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冰冷依旧的地面上,背靠着门,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浊气。这口气仿佛憋了一整夜,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疲惫,深入骨髓的疲惫,混合着一种精神高度紧张后骤然放松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汹涌的海浪,瞬间席卷了他,比昨晚纯粹的恐惧更加沉重,几乎将他击垮。天亮了。他暂时安全了。至少,从许沐风那直接的、黑夜的狩猎中,暂时逃脱了。
但,这只是暂时的。这个清醒的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短暂的清醒。许沐风那双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安全?在这栋大楼里,在许沐风的阴影下,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安全。他只是暂时从明处的猎枪下,躲回了拥挤的羊群中。
他哆嗦着,摸出那部日常使用的、屏幕早已碎裂的廉价手机。指尖因为寒冷和紧张依旧有些僵硬。他费力地按下电源键。屏幕骤然亮起,在绝对的黑暗中,那惨白刺眼的光线像一把利剑,狠狠刺入他长时间适应黑暗的眼睛,让他本能地眯起眼,泪水瞬间涌了出来。他适应了好几秒,才勉强看清屏幕角落显示的时间:
早上7点05分。
距离集团正常上班打卡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
他不能出去。绝对不能。现在出去,如果运气不好,碰到任何一个习惯提前来办公室的领导、或者工作狂同事,尤其是那个脾气火爆的王科长,或者……那个如同梦魇般的许沐风,他该如何解释?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非工作时间、在所有人都没来的时候,出现在办公室?而且还是从那个废弃的、堆满杂物的内部卫生间里钻出来?任何一个疑问,任何一个好奇的眼神,都可能引来致命的盘查和关注。在许沐风布下的天罗地网里,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是点燃导火索的火星。
他只能等。 像阴沟里的老鼠,继续蛰伏在这个散发着霉味的黑暗角落里。等到八点左右,等到这栋二十几层的大楼彻底苏醒,电梯间人满为患,走廊里人声鼎沸,充斥着打招呼、闲聊、抱怨通勤的嘈杂声音。等到上班的人流洪峰到来,他才能像一滴微不足道的水珠,悄无声息地融入这片人海,小心翼翼地溜回自己的工位,努力扮演好那个不起眼的“宣传科李守兔”。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是另一种煎熬。 不同于黑夜中面对纯粹未知恐惧的惊心动魄,这是一种在希望边缘的、充满焦虑的、令人窒息的等待。他像一尊被遗弃在冰冷角落的石像,蜷缩着,身体因为长时间的低温而微微发抖。耳朵却像雷达一样,高高竖起,捕捉着外面世界由寂静转向喧嚣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起初是零星的声音:远处某个楼层,大概是保安或者保洁主管,用钥匙串打开防火门锁的哗啦声;更远处,似乎是地下车库卷闸门升起时沉重的“嘎吱”声;然后,第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皮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消失在某个办公室门口。接着是第二阵、第三阵……脚步声渐渐多了起来,间隔越来越短。开关门的声音也密集起来,“砰”、“嗒”,此起彼伏。打招呼的声音开始出现:
“早啊张姐!”
“哎早!这鬼天气,又降温了……”
“王工,昨天那份报告……”
“别提了,加班到十点!”
这些日常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对话碎片,此刻听在李守兔耳中,却带着一种病态的安心感。人越多,声音越嘈杂,他隐藏在其中就越安全。宣传科办公室的门似乎也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脚步轻快(可能是年轻的同事)。接着是放下背包或手提包的闷响,打开老式电脑主机时风扇启动的嗡鸣,拖动办公椅时轮子与地板摩擦的刺耳声音……一个,两个……同事们陆续到了。他甚至能隐约听到邻座小张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口音的大嗓门在问:“哎,李守兔还没来?他桌上杯子咋是空的?” 另一个声音含糊地回应了什么。
每一个声音都让他紧张,心脏会随着办公室门的开关而漏跳一拍,生怕下一个推门进来的是他此刻最恐惧见到的人。但同时,每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又像是一块小小的石头,暂时压住了他心中那名为恐惧的滔天巨浪。他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看着那代表时间的数字,从7:15跳到7:30,再跳到7:45……感觉每一分钟的流逝都像在烧红的刀尖上行走,缓慢而痛苦。胃部因为长时间的空虚和紧张而阵阵抽痛,嘴里发苦。
终于,时间跳到了7点58分。
距离正式上班打卡时间还有最后两分钟!这是楼道里人流量最大的时刻!赶在最后一分钟打卡的人步履匆匆,像一股汹涌的潮水,挤满了电梯间和楼梯口。每个人都低头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或者焦急地盯着打卡机,根本无暇他顾,更不会留意身边擦肩而过的同事脸上是什么表情,或者他刚刚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
就是现在!
李守兔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呛得他差点咳嗽。他强行压下喉头的痒意,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麻木、如同不属于自己的四肢。关节发出生涩的“咔吧”声。他扶着冰冷湿滑的墙壁,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着自己完全站起来,双腿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侧耳,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门外——宣传科办公室里暂时安静了下来,只有电脑风扇的嗡鸣和隐约的键盘敲击声。邻座小张那熟悉的大嗓门不见了,估计是出去清洗茶杯或者上厕所了。
机会!
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拧开了卫生间的门锁。金属锁舌缩回的声音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门,被他拉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办公室明亮的、带着清晨特有清冷感的光线瞬间涌了进来,像无数根细针,狠狠刺入他长时间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剧痛让他本能地紧紧闭上双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溢出眼角。他强忍着不适,用力眯起一条缝,快速而锐利地扫视办公室——
运气不错!几个已经到了的同事都背对着这个角落,或者侧对着自己的电脑屏幕。坐在门口位置的赵姐正对着小镜子补妆;靠窗的老刘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斜对面的小吴戴着耳机,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显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没有人看向这个堆满杂物的角落!
他像一道从地狱边缘溜回的影子,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迅速闪身出来,反手极其轻巧、流畅自然地将卫生间的门轻轻带上了关好。动作一气呵成,仿佛他真的只是刚刚在里面方便完出来,甚至还带着点睡眼惺忪的随意感。他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灰扑扑的地板砖,迈开依旧有些僵硬发麻的双腿,用尽可能正常但又不引人注目的步伐,快步走向自己位于办公室中段的工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咚咚咚的巨响震得他耳膜发疼,那剧烈的跳动感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喉咙,跳到这光洁的地板上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就在这短短几步路的时间里,自己后背刚刚干了一些的内衣,瞬间再次被汹涌而出的冷汗浸透,冰冷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成功了!暂时地、惊险万分地,把自己塞回了“宣传科李守兔”这个平凡、懦弱、毫不起眼的外壳里。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尽量放轻。邻座小张正好端着洗好的茶杯回来,嘴里还叼着半个没吃完的肉包子,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早啊守兔,今天挺早啊?”
李守兔低着头,假装整理桌上散乱的文件,含糊地、用嘶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应道:“唔…早。”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没人知道,也没人会关心,就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在这栋灯火通明的大厦里,在离他们工位不到十米远的地方,他像一条阴沟里的老鼠,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卫生间角落,在权力巨兽无形的獠牙下,熬干了身体里的每一滴勇气和热量,经历了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逃亡。
他刚把电脑开机,手指僵硬地放在键盘上,试图伪装出已经开始工作的样子,试图融入这清晨办公室的“正常”氛围里。那冰冷的键盘仿佛还残留着郝木峰手指敲击时的触感。
“李守兔。”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像淬了剧毒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办公室里略显嘈杂的背景音——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赵姐合上化妆镜的轻响、小张吞咽包子的咕哝声……所有的一切,都被这个声音精准地、残酷地按下了静音键!它精准无比地扎在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末梢上!
李守兔浑身血液在这一刹那骤然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几乎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如坠冰窟!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人般,抬起头,颈椎骨节发出艰涩的摩擦声——
宣传科门口,郝木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走廊明亮的晨光,形成一道极具压迫感的剪影,面容隐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隔着整个办公室十几米的距离,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冰冷、锐利、毫无感情地,牢牢地钉在他身上!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没有质问,没有言语。
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
只有那无声的、冰冷的、仿佛能穿透皮肉骨骼、洞穿他所有伪装和恐惧的注视。
李守兔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又像被钉死在实验台上的标本。口袋里的手机,那枚藏着地下室致命录像的定时炸弹,此刻仿佛变得滚烫无比,隔着布料灼烧着他大腿的皮肤,提醒着他昨晚的“壮举”和眼下的绝境。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刚才在卫生间里起身、开门的动静被他听到了?清洁工打扫时说了什么引起了他的怀疑?还是……他根本就没离开过,一直在某个黑暗的角落,像欣赏猎物垂死挣扎一样,冷冷地看着自己狼狈地爬出来,再笨拙地套上那层可笑的“李守兔”的皮囊?!
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因门口那道身影而变得沉重粘滞。同事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低气压,敲键盘的声音停了,翻报纸的声音没了,连小张咀嚼包子的动作都僵住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瞟向门口,又迅速收回,没人敢直视那个身影。
在一片死寂中,郝木峰那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里面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丝笑意。
那是一个……冰冷的、无声的、不容置疑的宣判。(第055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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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领导的质问,李守兔会怎么做。换作我们该怎么做。点击【加入书架】,第一时间锁定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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