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兔的辞职手续办得异常顺利。明瑶菲亲自跟进，所有需要签字盖章的地方，她都带着李守兔过去，或者干脆替他跑腿。不到三天，那张薄薄的、盖着红印章的同意书就交到了李守兔手里。拿到它时，李守兔心里反而踏实了。他默默地把那身借来的制服叠得整整齐齐，交还给后勤科，只拎着自己那个磨破了边的旧帆布包，走出了公安局那栋他总觉得憋闷的大楼。外面的阳光有点晃眼，他眯着眼站了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感觉胸口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没了。
明瑶菲站在办公室窗口，看着楼下那个穿着旧夹克、拎着包的高大身影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街角。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包厢那晚的混乱、恐惧和屈辱感，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淡了些。现在占据上风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感激，还有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她恨过李守兔吗？在那一刻，在那个昏暗的包厢里，被他压在身下时，肯定是恨的。但事后冷静下来，尤其是看到他最后关头清醒过来，夺下手机销毁视频，以及后来干脆利落地辞职离开，那股恨意消散了，被强烈的后怕和感激取代。
她很清楚，如果不是李守兔在最后那几分钟突然“清醒”，用那种极端的方式毁掉证据并把李雪也拖下水，她和李守兔的把柄就会像两把刀，永远悬在李雪手里。以李雪的家世背景和睚眦必报的性格，她和李守兔的下场绝对比现在惨得多，工作保不住是小事，名声扫地甚至更糟都有可能。李守兔那看似粗暴甚至犯罪的行为，阴差阳错地，把她从李雪精心编织的陷阱里硬生生拽了出来，虽然这“拽”的过程让她极度难堪和痛苦。
这份感激沉甸甸的，压得她总想做点什么来弥补，或者说，来偿还这份人情。再加上李守兔走得那么干脆，一句多余的话、一个额外的要求都没有，更让她心里觉得有些亏欠。所以，在李守兔临走前，她犹豫再三，还是在他走出人事科门口时，低声快速地说了一句：“李哥，这次……真的谢谢你。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难处，需要帮忙的，你可以来找我。”李守兔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深，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走了。
几天过去，明瑶菲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件事。她侧面打听了一下，知道李守兔还没离开县城，似乎在联系以前工地上的熟人，看能不能找点活儿干。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给他践行。一来是真心实意地想表达感谢，二来，潜意识里，她也想给那个混乱不堪、充满屈辱的夜晚，画上一个稍微不那么难堪的句点。她没选外面的饭店，人多眼杂，万一碰上局里的同事，尤其是李雪或者郝木峰，那就说不清了。她自己的宿舍在单位家属院，是个一居室，平时就她一个人住，安静也私密。
明瑶菲提前去熟食店买了些东西：切好的卤牛肉、半只烧鸡、油炸花生米，又去小卖部买了一瓶本地常见的白酒。傍晚，她特意换下了那身象征身份的制服，穿了件宽松的毛衣和一条普通的裤子。当敲门声响起时，她心里还是忍不住跳快了几下。
打开门，李守兔站在门口。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里面是件半旧的深色毛衣，头发似乎刚理过，短短的，显得精神了些。但他站在门口，手脚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眼神也有些飘忽，不敢直视明瑶菲。
“李哥，进来吧。”明瑶菲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平和，侧身让他进来。
宿舍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张小方桌已经摆好了碗筷和买来的熟食，那瓶白酒放在桌子中央。两人在小桌旁面对面坐下，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那晚包厢里发生的一切，像一层厚厚的、看不见的灰尘，弥漫在两人之间。明瑶菲深吸一口气，拿起酒瓶，先给李守兔面前的杯子倒满，然后又给自己倒了大半杯。
“李哥，这杯酒……我敬你。”明瑶菲端起酒杯，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带着真诚，“那天晚上……最后，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后果我真的不敢想。”她没有提具体的事，也没提李雪，但两人都明白指的是什么。
李守兔没说话，端起酒杯，也没看她，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一仰头，把满满一杯白酒全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烧得他脸上立刻浮起一层红色。
明瑶菲看他这样，也只好跟着喝了一大口，酒气冲上来，让她微微皱了皱眉。两人开始动筷子，沉默地吃着东西。明瑶菲试着找话题，问李守兔接下来打算去哪，李守兔说可能回老家看看，或者有老乡在南方的工地，去那边找点力气活干。话题断断续续，气氛有些干涩，但酒精似乎慢慢发挥了作用，让紧绷的神经和尴尬的气氛稍稍松弛了一些。
明瑶菲一边小口吃着花生米，一边看着对面沉默的男人。包厢那晚他爆发出野兽般的力量、在人事科办公室承认“不会写字”时的窘迫、以及此刻安静吃饭的样子，这几个截然不同的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切换。她不由自主地拿他和另一个人对比——局里的政治部主任，郝木峰。
郝木峰是她的直属上级，四十出头，保养得宜，风度翩翩，说话很有水平，很懂得照顾人，尤其对她，总有些“特别”的关照。两人有过好几次独处的机会，在办公室加班晚了，或者一起去市里开会。郝木峰的手会“不经意”地拂过她的手背，说话时会靠得很近，温热的气息几乎喷在她耳边，眼神里带着那种成熟男人心照不宣的、带着权力优越感的暗示。明瑶菲不是不懂，也曾有过那么一丝虚荣和心动，毕竟郝木峰的位置和那种成熟男人的魅力，对她这个年纪的女干部是有吸引力的。但每次暧昧之后，郝木峰总是表现得若无其事，进退自如，把那种撩拨控制在“似是而非”的范围内，从不真正承诺什么，也从不承担任何风险。明瑶菲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更像是一种基于权力位置带来的、居高临下的试探和游戏。他享受那种掌控感和暧昧的氛围，却吝啬于付出任何实质的东西。
而眼前的李守兔呢？他粗粝、没文化、甚至做过非常出格的事。但他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石头，坚硬、真实。他算计李雪，是为了自保和结束麻烦，目的直接；他辞职，是清楚自己不属于那个世界，走得干脆；他接受她的感谢和这顿践行饭，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或暗示，眼神里甚至带着一种事后的疏离。他的行为或许简单直接甚至莽撞，但从不掩饰目的，也不玩虚的。尤其是李雪那句话，此刻突然清晰地回响在明瑶菲耳边：“感觉不一样……”是啊，和郝木峰那种精心修饰的暧昧比起来，李守兔带来的冲击是原始的、赤裸的，带着一种危险的、甚至让她隐隐恐惧的真实感。
几杯白酒下肚，明瑶菲觉得脸颊发烫，头也有些晕乎乎的。感激的情绪在酒精的催化下不断膨胀，混合着对郝木峰那种虚伪暧昧的厌倦和鄙夷，以及对眼前这个沉默、真实、带着野性力量的男人强烈的好奇，还有一丝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被那晚经历所烙印下的复杂感觉，在她心里翻江倒海。酒精放大了她的情绪，也模糊了一些界限。
她看着李守兔低头默默啃着鸡腿，看着他握着酒杯的、指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一种冲动毫无预兆地、猛烈地涌了上来，强烈得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是为了彻底驱散那晚的阴影？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再恐惧？是为了报答？还是仅仅因为酒精，因为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因为这个男人是李守兔？
“李哥……”明瑶菲的声音有些飘忽，带着点酒意。她放下筷子，站起身，绕过小小的方桌，走到了李守兔坐着的椅子旁边。李守兔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她靠近，眼神里带着询问，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明瑶菲的心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快得像是要蹦出来。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慢慢地、带着一种试探和不容拒绝的意味，身体微微前倾，然后，将自己温热的身体，轻轻地、实在地，靠在了李守兔结实的胳膊和肩膀上。
李守兔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僵硬得像一块被突然投入冰水的烙铁。他拿着鸡腿的手停在嘴边，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停滞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明瑶菲身体传来的柔软和热度，以及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酒气和洗发水香气的味道。宿舍里一下子变得极其安静，只剩下两人骤然加重的、有些紊乱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了，被酒气、饭菜的余味和一种骤然升腾的、危险的暧昧所充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