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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的秋天来得特别早。

朱长宁立在廊下,望着庭院里那棵百年银杏,金黄的叶子一片接一片地飘落,铺满了青石板。她知道,东宫的美从来不只是美,更是一种无声的训诫——盛极必衰,荣极必枯。

“长姐!”

清脆的喊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朱允熥像只小豹子似的从月门窜出来,十一岁的少年浑身散发着用不完的精力,绣金的锦袍下摆沾了些许草屑,想是又偷偷去马场骑了小马。

“慢些跑,当心摔倒。”长宁微微蹙眉,语气里却并无多少责备。在这规矩森严的东宫,允熥的活泼开朗像是照进深宫的一缕阳光,让人不忍苛责。

允熥一个急停,站稳后笑嘻嘻地说:“长姐,我刚才看见二哥又在书房念书呢,天还没全亮就在那儿了,真是可怕。”

他口中的“二哥”是朱允炆,侧妃吕氏所出,虽为庶子,但因生母犯错受戒早逝,自幼养在太子妃常氏膝下,与嫡子并无二致。

“允炆勤奋向学,是你该学的榜样。”长宁淡淡道,伸手拂去允熥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你呢?先生留的功课可做完了?”

允熥吐了吐舌头,明显是想转移话题:“长姐,你听说皇祖父要南巡回来的事了吗?说是要考较我们功课呢!”他做了个夸张的苦脸,“我这下可惨了。”

长宁正要说什么,眼角瞥见远处书房的门开了。朱允炆走了出来,十二岁的少年身量已经开始抽条,穿着素净的月白长衫,越发显得清瘦。他似乎没看见这边的姐弟二人,只是站在廊下远眺,神情是超乎年龄的沉静。

“二哥!”允熥高声喊道,用力挥着手。

朱允炆闻声转头,脸上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微微颔首示意,却没有走过来,反而转身沿着回廊向另一侧走去,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二哥又不理人。”允熥有些失落,但转瞬又振作起来,“定是赶着去给母亲请安了。”

长宁没说话。她注意到允炆手中攥着一卷书,即使只是短暂现身的那一刻,他的手指也无意识地在书卷上轻轻叩击,仿佛在推敲什么疑难问题。这个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总是这样疏离而沉默,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走吧,我们也该去给母亲请安了。”长宁轻轻拍了拍允熥的背。

太子妃常氏的寝宫内熏着淡淡的檀香。常氏端坐在上首,眉目温和,气质端庄。

长宁和允熥行礼问安时,常氏眼中漾开真切的笑意。

“起来吧,可用过早膳了?”她关切地问,目光在儿女身上流转,忽然顿了顿,“允炆没同你们一起来?”

“二哥可能直接去书房了,”允熥抢着回答,“他最近可用功了,先生说他的文章越发老练,连皇祖父前日看了都称赞呢。”

常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只是温和地说:“允炆是很用功,但你也不差,骑射不是又长进了吗?你皇祖父常说,朱家天下是马背上打下来的,不可荒废武事。”

允熥顿时眉开眼笑,显然很以自己的骑术为傲。

长宁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微叹。母亲总是这样,平衡着对每个孩子的关爱与期望,不偏不倚,无可指摘。但长宁知道,在这东宫之中,血统与名分从来不是可以轻易跨越的鸿沟。

请安过后,允熥蹦跳着去武场练习骑射,长宁则借口要绣花陪在母亲身边。宫女端上茶点后悄声退下,室内只剩母女二人。

常氏拿起绷架上的绣品看了看,笑道:“宁儿的女红越发精细了,这凤凰的眼睛活灵活现,比你母亲年轻时强多了。”

长宁低头抿嘴一笑,手中针线不停,状似无意地问:“母亲,我昨日偶然看宗谱,才发现允炆和允熥只差一岁呢。”

常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继而若无其事地拿起茶盏:“是啊,光阴似箭,转眼孩子们都这么大了。”

“允炆聪慧过人,先生们都夸他是百年难得的奇才。”长宁继续说,眼睛留意着母亲的神色。

常氏轻轻吹开茶沫,语气平静:“允炆天资聪颖又肯用功,将来必成大器。允熥虽读书不及兄长,但性情豁达,武艺精湛,也是栋梁之材。”她放下茶盏,看向长宁,“宁儿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长宁垂下眼帘:“只是觉得允炆近来越发沉默寡言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常氏沉默片刻,轻叹一声:“允炆天性敏感多思,又格外要强。他自知身份特殊,故而总是力求完美,不肯落人话柄。”她伸手抚过长宁的发顶,“你是长姐,也要多关心弟弟们。”

朱长宁乖巧点头:“女儿知道了。”

从母亲寝宫出来后,长宁心中疑虑未消,反添了几分不安。她信步走向东宫书房,果然听见里面传来清朗的读书声。

透过半开的窗扉,她看见朱允炆端坐在书案前,脊背挺得笔直,正在诵读《资治通鉴》。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长宁静静站在窗外听了片刻,正要离开,忽听允炆的声音从室内传来:“长姐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坐?”

她微微一怔,推门而入,笑道:“好灵的耳朵,我自觉脚步够轻了。”

朱允炆放下书卷,起身行礼。他的礼仪总是无可挑剔,甚至比宫里最资深的嬷嬷教导的还要标准几分。

“长姐步履确实轻如落雪,只是弟弟正好读到‘闻跫音而辨来人’一节,留神听了听。”允炆语气平和,眼神却如深潭,看不出喜怒。

长宁走到书案前,瞥见摊开的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字迹工整俊秀,内容见解精辟,完全不似十二岁少年所为。

“允炆真是博览群书,这些见解,怕是朝中大儒看了也要惊叹。”长宁由衷赞叹。

允炆微微摇头:“长姐过誉了。弟弟资质愚钝,唯有勤能补拙。”他边说边不动声色地将一份写满字的纸笺收入袖中。

长宁眼尖,瞥见那纸笺上似乎画着疆域地图,还有零星标注,但未来得及细看就已消失在他袖中。

“允熥要是有你一半用功,母亲也不必为他的功课忧心了。”长宁笑道,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提到允熥,允炆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情绪,但转瞬即逝:“允熥天资聪颖,只是志不在此。他的骑射功夫,我是望尘莫及的。”

这话说得客气,却透着疏离。长宁忽然意识到,允炆从未像允熥那样亲切地叫过“二哥”或“弟弟”,总是规规矩矩地称“允熥”。

兄弟二人虽只差一岁,一起长大,却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允熥兴冲冲跑进来,额上还带着汗珠:“二哥,长姐,你们都在啊,我刚得了匹小马,通体雪白,漂亮极了,叫玉狮子 要不要去看?”

朱允炆微微后退半步,避开了允熥沾着草屑的手,语气平淡:“恭喜允熥得好马。不过我今日的功课还未完成,就不去了。”

允熥眼中闪过失望,但很快又笑起来:“那长姐你去看看吧,真的特别神气!”

长宁不忍扫他的兴,点头应允。出门前,她回头看了眼又已端坐案前的朱允炆。少年垂眸读书的侧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也格外坚定。

去马场的路上,允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全然没注意到兄长刻意的疏远。长宁心中却思绪万千。

玉狮子果然神骏非凡,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顾盼间透着灵性。允熥兴奋地围着马儿打转,不住地向长宁炫耀这匹新得的宝贝,又迫不及待地要演示骑术。

长宁站在场边,看着弟弟矫健的身姿在马背上腾挪转折,笑声朗朗,仿佛能将东宫上空那层无形的压抑都驱散几分。然而她的心思,却还萦绕在方才书房中朱允炆那迅速收起的地图,以及他那过分端正持重、却难掩一丝锐利的眼神上。

皇祖父南巡归期日近,东宫内的气氛也日渐微妙。先生们的课业催促得更紧,连最散漫的允熥也被太子妃督促着每日多读一个时辰的书。允炆则更是变本加厉,常常书房灯火至深夜仍不熄。

这日午后,长宁奉命给两个弟弟送新做的秋衣。允熥的是一件骑射方便的锦缎劲装,而给允炆的,则是一件更显文雅矜贵的云纹直身长袍。

她先去了允熥处,那孩子试了试新衣,合身又精神,欢喜得当即就要穿着去跑马。长宁笑着摇头,叮嘱几句,便转向允炆所居的偏殿。

此处比允熥的住处更显清静,甚至有些冷清。宫人内侍也少,廊下只有两个小太监在轻声洒扫。见到长宁,连忙行礼通传。

朱允炆很快迎了出来。他似乎刚从书房回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见到长宁手中的衣物,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谢:“有劳长姐费心。”

“试试合不合身,”长宁将衣服递给他,“母亲特意吩咐用库里的松江云锦,说你穿着读书时不会显得厚重。”

允炆依言进内室更换。长宁在外间等候,目光不经意扫过他的书案。案上书籍垒放得整整齐齐,笔墨纸砚一丝不乱,唯独镇纸下压着一页写满字的纸,边缘似乎有涂抹修改的痕迹。

允炆换好衣服出来,月白色的云锦衬得他身姿挺拔,确实更添了几分清贵之气。 “很合身,谢母亲和长姐惦记。”他语气依旧平稳,但长宁似乎捕捉到他指尖拂过衣料时,那一闪而过的、属于少年人对崭新衣物的细微欣喜。

“合适就好。”长宁微笑,状若无意地走向书案,“允炆在准备皇祖父考较的功课?可有什么难处?”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朱允炆的脚步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些,恰好挡在了书案前,神色自若:“劳长姐动问,不过是温习些经史旧文,并无甚难处。”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断意味。

长宁心下了然,不再深究,只道:“那就好。若有需要,也可来问我。皇祖父虽重学问,但更喜见解独到,不喜死记硬背。”

“允炆谨记长姐教诲。”他微微躬身,礼仪周到,却也疏离地将长宁的关心挡在了门外。

又闲谈两句,长宁便告辞出来。秋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金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裙边。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已然关闭的殿门,心中那点不安愈发清晰——允炆的刻苦,似乎并不仅仅是为了博取皇祖父的赞赏那般简单。他那迅速收起的地图,案头涂改的纸稿,还有那过分谨慎的防备,都像是一潭静水下的暗流,涌动着她暂时还看不分明的意图。

几日后,皇帝南巡銮驾终于回京。宫中也立刻筹备起一场小家宴,名义上是为皇帝接风,实则也是考较皇孙们功课的场合。

宴设在中宫一处暖阁。皇帝朱元璋坐于上首,虽面带旅途劳顿,但精神矍铄,目光扫视间仍带着帝王特有的威压。太子朱标、太孙朱雄英和太子妃常氏陪坐一侧,下首便是长宁、允炆、允熥三人。

气氛起初还算融洽。皇帝问了太子一些政务,又关怀了常氏的身体,随后便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了孩子们身上。他先考较了允熥的骑射兵法,允熥对答虽不算精深,但胜在性情活泼,言语间带着少年人的豪气,引得皇帝哈哈大笑,显然十分受用。

接着,目光便落到了朱允炆身上。

“允炆,朕听闻你近日读书甚勤,先生们也多有夸赞。今日朕倒要听听,你于《春秋》‘郑伯克段于鄢’一事,有何见解?”皇帝语气平和,却带着考较的意味。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朱允炆身上。只见他从容起身,行礼后开始阐述。他从郑伯与共叔段的兄弟之争入手,不仅分析了事件本身的因果、礼法崩坏的教训,更引申至治国之道,论及君王的制衡之术、亲情与国法的取舍,甚至 点出了分封制可能带来的隐患。

他的论述条理清晰,引经据典,见解之深刻、逻辑之缜密,完全超乎了他的年龄,甚至让在座的太子都微微颔首。暖阁内一时只有他清朗平和的声音。

皇帝听着,起初面露赞赏,但渐渐地,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深沉难测。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这个年轻的孙儿。

朱允炆似乎并未察觉,或者说,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继续深入:“故曰,兄弟阋墙,外御其侮。然内患不除,国无宁日。为君者,当防微杜渐,不可因私情而废公义,亦不可因小仁而存大患……”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话语间那股冰冷的、近乎冷酷的理性,以及对权力运作近乎本能的洞察,让暖阁内的空气渐渐凝滞。

长宁注意到,父亲太子的眉头微微蹙起,母亲常氏放在膝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而允熥,则似乎有些茫然,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的二哥。

朱允炆终于陈述完毕,恭敬地行礼:“孙儿浅见,请皇祖父训示。”

暖阁内一片寂静。皇帝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朱允炆,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单薄的身体,看清他内心深处的一切。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见解……很是犀利。允炆,你今年多大?”

“回皇祖父,孙儿十二岁。” “十二岁……”皇帝重复了一遍,语气莫测,“能读出这些,很好。坐下吧。”

“谢皇祖父。”朱允炆依言坐下,垂眸敛目,姿态恭敬无比,仿佛刚才那段锋芒毕露的论述并非出自他口。

皇帝又随口问了长宁几句女红琐事,气氛才重新缓和下来。但那股无形的紧绷感,却始终萦绕不去,尤其是皇帝偶尔投向朱允炆的、那深沉的一瞥,让长宁的心悄悄沉了下去。

宴席结束后,孩子们告退。允熥因为得了皇帝赏赐的一把宝弓,兴奋地拉着长宁说个不停。朱允炆则安静地跟在后面,依旧是一副沉思的模样。

走到回廊分岔处,允炆停步,向长宁和允熥行礼告辞:“长姐,允熥,我先回书房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渐浓的秋色里,允熥忽然凑到长宁耳边,小声嘀咕道:“长姐,刚才二哥说的那些,好深奥啊……不过,皇祖父最后看二哥的眼神,怎么有点……怪怪的?”

连最迟钝的允熥都感觉到了。

长宁望着朱允炆消失的方向,心中波澜起伏。这个弟弟的早慧和野心,如同冰层下的火焰,终究是藏不住的。而皇祖父那探究的、甚至带有一丝审视和忌惮的眼神,更像这东宫早来的秋风,预示着山雨欲来的凛冽。

她轻轻拉住允熥的手,低声道:“允熥,往后……多去找二哥说说话,一起练武也好。”

允熥不解:“可是二哥总说忙,不爱理我呀?”

长宁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弟弟的手。庭院中,那棵百年银杏又飘落一阵金雨,覆满了青石路径,美丽,却透着盛极而衰的凉意。东宫的秋天,果然更冷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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