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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雄英带着调兵札子赶往乾清宫,东宫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骚动,不是宫人的脚步声,而是守门太监刻意压低的劝阻声,混着另一人急切的辩解,像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殿内的沉静。

长宁正对着案上的北疆舆图沉思,闻声眉头骤然蹙起。此刻已是亥时,宫门禁严,若非急事,绝不会有人在这个时辰来扰。她抬手按住腰间的玉佩,声音却依旧平稳:“云溪,去看看何事,莫惊动旁人。”

云溪轻手轻脚地掀开殿帘,片刻后便领着一个身影进来。那人一身太医院低阶医官的青色袍服,衣摆沾着夜露,脸色因急促赶路而泛着潮红,额角沁出的细汗顺着鬓角滑落,却顾不上擦拭。他双手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神里交织着焦虑与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汤御医?”长宁看到来人是汤文瑜,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素来谨小慎微,从未在深夜私闯内宫。

“微臣汤文瑜,叩见公主殿下!”汤文瑜刚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他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刻意咬着牙保持清晰,“臣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此事……此事关乎陛下龙体安危,臣不敢耽搁!”

长宁心中猛地一凛,连忙起身走上前,示意云溪去殿门处守着,压低声音道:“汤御医快起来说话。此处没有外人,有话但说无妨,切勿慌张。”

汤文瑜却没有起身,反而将手中的油纸包高高举过头顶,手臂因用力而微微发抖:“殿下,今日戌时是院判王允在乾清宫当值,负责查验待煎的药材。臣奉命协助他分拣黄芪,却见他趁人不备,从袖中摸出一小包东西,悄悄混入了黄芪堆里。那东西颜色、形状虽与黄芪相似,但臣凑近时,闻到一股极淡的酸腐味,绝非黄芪该有的气味!”

他咽了口唾沫,语速愈发急促,眼中满是后怕:“臣当时心下一紧,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趁王允转身去取药杵的间隙,臣赶紧从药材堆里找出那包假黄芪,用自己随身携带的等量真黄芪换了出来。这油纸包里的,就是那包被调换的东西!”

长宁快步上前,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包内硬物时,她动作极轻地打开一角——里面是些切片的根茎,颜色比正常黄芪略深,表面泛着一层不自然的油光,凑近一闻,果然有股若有若无的酸腐味,混杂着一丝难以分辨的苦涩。长宁立刻唤来刚从外面部署回来的周淮:“周淮,你闻闻这两种东西的气味,是否有关联?”

周淮虽不懂药理,却因常年执行暗卫任务,练就了极其敏锐的嗅觉。他俯身仔细嗅了嗅,眉头立刻皱起:“回殿下,这油纸包里的东西,与那片药渣的气味有相似之处,只是这包的味道更浓些,似乎还混了别的东西。”

王允竟然敢在皇帝的药材上动手脚,而汤文瑜的冒险之举,不仅截获了关键物证,更可能阻止了一次针对皇帝的直接加害。长宁握着油纸包的手指微微收紧,看向汤文瑜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郑重:“汤御医,你今日此举,可谓立下大功。若陛下安好,东宫定会为你请功。”

汤文瑜听到这话,脸颊瞬间更红,立刻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局促:“臣……臣不敢居功。陛下乃万民之主,殿下乃东宫支柱,臣只盼陛下安康、殿下无恙,便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沉甸甸的真挚。

长宁此刻无暇细究他话中的深意,当务之急是弄清后续隐患:“汤御医,你调换药材时,王允可有察觉?”

“应是没有。”汤文瑜肯定地摇头,“当时殿内还有两个小太监在整理药柜,王允心思都在遮掩上,没注意到臣的动作。且那包假黄芪只有二两左右,混入一斤多的真黄芪里,根本看不出短缺。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王允既敢动手一次,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臣怕他明日会换别的法子,或是在其他药材上做手脚。”

“你说得极是。”长宁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汤文瑜身上。他身处太医院,是监视王允的最佳人选,只是这份差事凶险万分。她斟酌着开口:“汤御医,本宫有一事相托。你能否继续留在太医院,暗中监视王允的一举一动?他接触了什么人、拿了什么药材、与谁私下交谈,哪怕是细微的异常,都要记下来。但你切记,首要任务是保护自己,绝不可再像今日这般冒险——若有发现,立刻通过周统领的人传递消息,切勿擅自行动。你可愿意?”

被长宁委以重任,汤文瑜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重重磕了个头:“臣万死不辞!殿下信任臣,臣定不负所托!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护陛下周全,助殿下查明真相!”

“好。”长宁点头,转头对周淮道,“你立刻调派四名最得力的暗卫,乔装成太医院的杂役,贴身保护汤御医。他的饮食、出行,都要暗中盯紧,绝不能让任何人对他下手。”

“属下明白!”周淮接过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又对着汤文瑜叮嘱道,“汤御医,明日起,你若需传递消息,只需在太医院后院的老槐树上挂一个红色香囊,自会有人与你联络。切记,不可与任何人提及此事,包括你的家人。”

汤文瑜一一应下,正要起身告退,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犹豫着开口:“殿下,臣还有一事需提醒您。”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医者的专业与担忧,“彼辈若想对陛下不利,未必只在汤药上动手。陛下日常用的熏香、药浴的药材,甚至贴身衣物的熏染,都可能被掺入有害物质。这些东西虽不会立刻致病,却可能慢慢损耗龙体,拖延康复。臣建议,所有接触陛下龙体的物品,都需暗中排查,尤其是经手的宫人、太监,更要仔细甄别。”

长宁闻言,浑身一震!她之前只将注意力放在汤药上,竟忽略了这些日常细节。若是对方从熏香、药浴下手,隐蔽性更强,查起来也更困难。她连忙道:“你提醒得极是!周淮,立刻安排人手,对乾清宫的熏香、药浴药材、甚至御膳房的食材,都进行秘密查验。但切记,要伪装成日常检查,不可惊动伺候陛下的宫人,以免打草惊蛇。”

周淮脸色一沉,立刻躬身领命:“属下这就去办!”说罢便转身匆匆离去,脚步比来时更急。

殿内只剩下长宁与汤文瑜两人,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忽明忽暗。汤文瑜看着长宁凝思的侧脸,眉头微蹙,眼中满是心疼与担忧。他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轻声开口:“殿下……近来宫中风波不断,您既要操心陛下病情,又要应对朝局暗斗,一定要保重凤体。”

长宁回过神,看向汤文瑜。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与爱慕,像春日的暖阳,让她心中微动,却又立刻清醒过来。此刻宫闱危机四伏,她不能有任何儿女情长的牵绊。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却带着距离:“汤御医的心意,本宫明白。只是眼下最重要的是查明真相,保护陛下安全。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你平安,便是对本宫、对陛下最大的帮助。”

汤文瑜心中一酸,却也知道长宁的顾虑。他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失落,声音变得低沉:“臣明白。臣定不会让殿下失望。”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殿下,王允在太医院根基不浅,是詹徽的表亲。臣怀疑,此事或许与詹大人有关,您后续行事,还需更加谨慎。”

这一点,长宁早已猜到,却没想到汤文瑜竟能察觉其中关联,可见他不仅医术精湛,心思也极为缜密。她点了点头:“你放心,本宫自有分寸。你在太医院只需专注监视王允,不必牵扯其他,以免引火烧身。”

“臣遵旨。”汤文瑜深深一揖,后退几步,转身时脚步却有些迟缓。走到殿门口,他又忍不住回头,看着长宁的身影,轻声道:“殿下……夜深了,也早些歇息。臣告退。”

长宁微微颔首,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重新坐回案前。她拿起纸笔,快速写下一封密信,将汤文瑜提供的线索、假黄芪的发现,以及需排查熏香、药浴的建议一一写明,折成细条,交给云溪:“你立刻去乾清宫,设法将这封信交给太孙殿下。记住,一定要亲手交到他手中,不可经过任何人。”

云溪接过密信,小心翼翼地藏在发髻中:“公主放心,奴婢定能办妥!”说罢便披上披风,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殿内只剩下长宁一人,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走到窗边,望着太医院的方向,夜色深沉,那里却像是藏着无数暗流。汤文瑜的出现,让她手中多了一枚重要的棋子,却也让她多了一份牵挂——这个年轻的御医,怀揣着忠诚与爱慕,闯入了这场凶险的宫闱暗战,他能否平安,还是个未知数。

“王允、詹徽……”长宁轻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冷冽,“你们想动皇祖父,想乱东宫,也要看看本宫答应不答应。”

乾清宫的药香顺着夜风飘来,与静姝斋的墨香交织在一起,竟透着几分肃杀之气。她转身回到案前,重新铺开北疆舆图,指尖落在斡难河的位置。北伐的备战不能停,宫闱的暗战也不能输。双线作战,虽难,却也必须咬牙坚持。

数日后,暴雨如注的夜晚,东宫的琉璃瓦被急雨砸得噼啪作响,那轰鸣裹挟着湿冷的风,透过窗缝往殿内钻。长宁正对着烛火摩挲着周淮送来的密报,指尖的凉意与心头的沉郁交织——汤文瑜那边仍无进展,王允愈发谨慎,兄长与蒋瓛的会面虽有默契,可锦衣卫的动作终究慢了些。

“殿下,您要不要再加件衣裳?”贴身侍女轻声问道,却被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打断。那脚步声沉重得像灌了铅,急促得全然不顾宫规礼数,从回廊尽头直奔太子理政的偏殿,紧接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嚎穿透雨幕,狠狠撞在长宁心上。

“是父王的声音!”她猛地起身,披风都来不及系稳便往外冲。偏殿殿门大开,雨水顺着门楣淌成帘幕,朱标瘫坐在紫檀木椅上,面色比案头的宣纸更白,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湿透的奏报,指节因用力而泛青,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朱雄英跪在他脚边,双手死死扶着他的手臂,眼眶红得滴血,喉间不断溢出哽咽。地上伏着个浑身泥浆的信使,额头磕得青紫,正哭得肝肠寸断。

“父王!兄长!出了什么事?”长宁跨进门的瞬间,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金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朱雄英缓缓抬头,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痕:“长宁……宋先生……宋先生殁了……”

“不可能!”长宁如遭惊雷,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宋先生前日才离京赴北疆监军,临走前还说过会在滁州歇脚休整,怎么会……是路上染了急症,还是遇了劫匪?”她记得宋濂离京时,自己还特意备了避寒的狐裘让侍从送去,老人笑着说“公主有心,北疆虽寒,有大明风骨便暖”,那温和的声音还在耳畔,怎么转眼就成了噩耗?

信使伏在地上,泪水混着泥浆往下淌,断断续续地回话:“回、回公主殿下……宋大人一行到滁州西津渡时,山洪突然暴发!那桥本就年久,被洪水一冲当即塌了,宋大人的马车正好行在桥中央……等附近驿卒赶来救援,只捞到半截车辕……”

“滁州……西津渡……”朱标突然喃喃出声,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进鬓发,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三十年前,我就是在那里初见先生。他那时还在讲学,握着我的手说‘孺子可教’……怎么会……怎么偏偏是那里……”话音未落,他猛地捂住胸口剧烈咳嗽,咳得腰都弯了下去,每一声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朱雄英急忙替他抚背,自己的眼泪却砸在父亲的衣料上:“父王,您保重龙体!宋先生若见您这样,定会不安的。”

“保重?”朱标抓住儿子的手,声音嘶哑得厉害,“那是教我读书、陪我理政二十余年的先生啊!我还盼着他监军归来,再与他对弈一局,他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长宁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往下流,可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巨石压住,悲痛翻涌着几乎要将她淹没。宋濂伏案批改奏疏的身影、朝堂上为东宫据理力争的模样、私下里教她读书时的温和,一幕幕在眼前清晰浮现。可就在这极致的悲恸中,一丝尖锐的疑虑陡然刺破情绪的迷雾——太巧了,实在太巧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上前跪倒在朱标面前,轻轻握住他冰冷的手:“父王,儿臣知道您心痛,可宋先生是为大明而去的,他最看重的便是东宫稳固、朝堂安宁。您若是垮了,岂不是遂了某些人的心意?”

朱标反手紧紧攥住女儿的手,那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老泪纵横:“长宁,我知道……可先生走了,这东宫就像少了根顶梁柱啊……我心如刀割。”

“父王,有儿臣在,有兄长在,东宫的柱子倒不了。”长宁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宋先生不会白死的。”

这话像是给朱雄英注入了力量,他抹掉眼泪,沉声道:“对,父王,长宁说得对。宋先生的后事要尽快安排,北疆监军的人选也得赶紧拟定,不能让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

可朱标终究受不住这重击,当夜便发起高烧,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时而喊着“先生”,时而念着“滁州”。消息传到朱元璋宫中,本就缠绵病榻的老皇帝猛地拍了床沿,咳得喘不过气,半晌才咬牙道:“查!给我仔细查!滁州的山洪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宫墙之外,朝堂早已暗流汹涌。宋濂的死讯传开,北伐监军之位瞬间成了各方觊觎的空缺,先前被宋濂压下的“东宫结连武将”流言,又开始在官员间悄悄流传。周淮乔装成杂役在吏部外徘徊时,恰好撞见詹徽的门生李大人与同僚低语:“说到底还是老天有眼,宋濂一去,东宫少了个能言善辩的帮手,看他们还怎么跟大人抗衡。”

周淮连夜将这话密报给长宁。彼时长宁正在照料朱标汤药,接过密报的手指微微颤抖,转身对侍立一旁的汤文瑜心腹道:“告诉汤大人,王允那条线必须尽快突破,哪怕用些手段也无妨。另外,让蒋瓛即刻派人去滁州,查西津渡的驿卒、附近的农户,哪怕是山洪冲毁的草木,也要一寸寸筛过——我不信宋先生的死,只是天灾。”

“殿下,滁州那边刚遭了灾,秩序混乱,锦衣卫贸然前去怕是会打草惊蛇。”心腹低声提醒。

长宁看向病榻上气息微弱的父亲,又想起宋濂离京时的嘱托,眼神逐渐变得锐利如锋:“那就让周淮亲自去。告诉他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真是有人作祟,哪怕挖地三尺,也要把证据找出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是在为陨落的巨擘哀悼。长宁握紧拳头,指节泛白。她看着病榻上的朱标,看着殿外焦头烂额调度事务的朱雄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宋先生的仇,她必报;东宫的根基,她必守。这风雨飘摇的大明东宫,绝不能在暗箭中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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