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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杖的余音,如同投入滚沸油锅中的一滴冰水,并未激起更剧烈的爆裂,反而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让沸腾的混乱瞬间“凝滞”了。

所有人的动作、呼喊、哭泣,都僵在了那里。不是被神通定住,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来自心神本能的震慑与停顿。目光所聚之处,那道白衣身影静立月门之下,仿佛自成一个世界,与周遭的喧嚣、尘土、血腥、哭喊格格不入。他并未看向任何人,但每个人却都觉得,那道平静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皮囊,直接落在了自己最慌乱、最隐秘、最真实的心念之上。

墙下,其其格的哭求卡在喉咙里,化为压抑的抽噎,她紧紧抱着滚烫的儿子,布满泪痕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与一丝被这突然宁静勾起的、微弱的希冀。黑塔、鹞子、格日勒,乃至鬼爪和白姑,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仰头望着那道身影,眼中情绪复杂难明。

墙内,亡命奔逃却被数名苗人汉子扑倒、扭压在地的岩生和乌嘎,停止了挣扎,脸上疯狂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被当场拿获的恐慌与更深沉的怨毒。断手和几名追击者保持着擒拿的姿势,喘着粗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妙光王佛。精舍前慌乱的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保持着或站或坐、或张望或低语的姿态,唯有胸膛因紧张而剧烈起伏。

净心与净尘,一个在精舍前,一个在墙头附近,此刻也同时停下动作,面向妙光王佛的方向,合十肃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滞。唯有风声掠过废墟的呜咽,以及远处流沙之地永恒的沉寂,作为背景存在。

然后,妙光王佛动了。

他并未理会墙内被制服的岩生和乌嘎,也未先回应墙下其其格的哭求,而是手持锡杖,步履从容,径直向着涤尘精舍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韵律,仿佛踩在众人心跳的节拍上。所过之处,人群如同被无形之力分开,默默让出道路,低头垂目,不敢直视。

他走上精舍前那方简陋的讲坛,于蒲团上安然坐下。锡杖置于身侧。直到此刻,他才抬起眼,目光平和地扫过下方依旧处于凝滞状态的众人,最后,落向了被扭压在地、动弹不得的岩生和乌嘎。

“带过来。”他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断手等人闻言,立刻将挣扎着还想说什么的岩生和乌嘎拖拽到精舍前,按跪在地。两人身上沾满尘土,岩生额头在挣扎时磕破,渗着血,乌嘎脸色惨白,眼中充满了恐惧与不甘。

妙光王佛看着他们,缓缓道:“岩生,乌嘎。你二人,可还记得初入此地时,所立三条规约?”

岩生猛地抬头,脸上横肉抽搐,嘶声道:“记得又怎样?老子受够了!天天像牲口一样干活,吃猪食,念那些没用的经!外面有活路,凭什么不让走?我们抢的是自己挣来的粮食和水!”

“住口!”净尘在一旁厉声喝道,“规约第二条,严禁私藏、抢夺!所有收获统一分配,何来‘自己挣来’之说?你二人不思悔改,反生恶念,趁乱行抢,意图叛逃,按规当严惩!”

“惩?”乌嘎突然尖声笑起来,笑声凄厉,“怎么惩?饿死我们?还是像对付外面那些怪物一样,一点白光让我们化成灰?来啊!反正留在这里也是等死!”

两人的话语,充满偏激与绝望,却也代表了一部分心中积怨未消、对现状不满者的极端情绪。人群中,有些人的眼神微微闪动,虽未出声,但显然并非所有人都对岩生乌嘎的“理由”完全无动于衷。

妙光王佛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听着。待他们喊完,才道:“你二人所言,心中有怨,身感困苦,欲寻他路,此乃人之常情,不足为奇。”

此言一出,不仅岩生乌嘎一愣,连净尘、断手乃至许多旁观众人都是一怔。老师(尊者)竟然说……这是人之常情?

“然,”妙光王佛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直指人心的力量,“心中有怨,当思怨从何来?是源于劳作艰辛,饮食粗粝,规矩严苛?还是源于,你二人体内残存邪秽未清,时时躁动,煎熬身心,更蒙蔽灵智,放大苦受,扭曲认知?”

他目光如镜,照向二人:“你二人初来时,体内邪能反噬,痛苦不堪,是谁以愿力安抚,助你等暂得喘息?寺内存粮本就不丰,众人皆按劳取食,粗粝均等,你二人劳作可曾多于阿木、老葛?规矩严苛,是为在绝境之中,维系最基本之公平与秩序,使众人有法可依,有路可循。你等只觉规矩束缚,可曾想过,若无此规矩,黑莲寺早已沦为彼此厮杀吞噬之地狱,焉有你二人今日在此抱怨之机?”

一连串发问,平静却有力,直指二人抱怨背后更深层的原因——将自身痛苦归咎于外境,却忽略了自身根本问题与所处环境的实际情况,更无视了曾受到的庇护与秩序带来的生存基础。

岩生脸色变幻,张了张嘴,却一时语塞。乌嘎眼神闪烁,低下头。

“至于‘活路’,”妙光王佛望向寺墙之外,目光仿佛穿透阻隔,看到了那无边流沙与潜伏的凶险,“你二人以为,携些许抢掠之粮,遁入流沙,便是生路?可知此地为何被称为绝地?可知墙外那些魔物因何汇聚?又可曾想过,你二人身上残留之邪能气息,于外界魔物眼中,如同黑夜明灯,是绝佳之猎物与滋补?你等所谓‘活路’,不过是自投罗网,加速消亡罢了。”

这番话,结合昨夜鬼哭岩的惨状和墙外魔物的凶残,让许多原本对“外出”抱有一丝幻想的人,心头一凛。

“心生离意,本是选择。然你二人选择之路,非是光明正大请辞,而是趁众人之危,行抢劫背叛之举,此非求生,乃是造孽。”妙光王佛最后道,声音微沉,“三条规约,首禁私斗杀伤,次禁抢夺私藏,再禁抗命骚乱。你二人今日,连犯其二。按规,当受严惩。”

他略一停顿,看向净尘:“净尘,依规,当如何?”

净尘肃然道:“回老师,依规,抢夺物资、意图叛逃、引发骚乱,数罪并罚,当剥夺一切分配资格,囚禁于隔离之所,以观后效。若再有异动,或无悔改之心……当驱逐出寺,生死自负!”

“囚禁?驱逐?”岩生猛地挣扎起来,眼中凶光再现,“老子不……”

“岩生!”一声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喊声突然从人群中响起。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连滚爬爬地扑了出来,跪在妙光王佛面前,不住磕头,“尊者开恩!尊者开恩啊!岩生他……他是一时糊涂,被邪气迷了心窍!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求求您,再给他一次机会吧!老身愿代他受罚,多做工,少吃食,只求您别赶他走,外面……外面是死路啊!”

这老妇人竟是岩生的母亲,一直沉默寡言,此刻为了儿子,不顾一切地哭求。乌嘎身旁,也有一个瘦弱的少年,是他的弟弟,此刻也吓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却不敢出声。

亲情的一幕,让场中气氛更加凝重复杂。法理与人情,规矩与慈悲,在此刻形成了尖锐的冲突。

妙光王佛看着磕头不止的老妇人,又看了看脸色变幻、最终别过脸去的岩生,以及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年。他沉默了片刻。

“规约既立,便是此地方寸之间的‘法’。”他缓缓道,“法之威严,在于其必行。若有罪不惩,则规矩形同虚设,日后效仿者众,秩序崩坏,祸及众人。此非慈悲,实为纵恶。”

老妇人闻言,身体一软,瘫倒在地,绝望哭泣。

“然,”妙光王佛话锋又是一转,“法理不外人情,惩处亦非目的。你二人之过,根在邪秽未清,心魔炽盛,蒙蔽理智。囚禁隔离,可也。然非单纯禁锢,当于隔离期间,每日有定课:需持诵圣号千遍,由净心指定短偈,静坐观心。饮食减半,由亲属自愿节省相供。若能诚心悔过,持诵不辍,邪气渐消,心性稍转,三月之后,再论去留。若仍冥顽不灵,或暗中再生事端,则无需多言,立即驱逐,亲属不得再求。”

这个判决,既执行了规约的惩罚(囚禁、饮食减半),又给出了改过的机会和具体路径(持诵、观心),更将部分责任与亲属关联(饮食相供),兼顾了法理、教化与人情。尤其是指明了问题的根源在于“邪秽心魔”,并给出了对治的“药方”。

净尘略一思索,觉得可行,既能维护规矩威严,又留有余地,便躬身道:“弟子遵命,即刻安排。”

岩生的母亲闻言,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又连连磕头:“多谢尊者开恩!多谢尊者!” 岩生和乌嘎则是神色复杂,既有逃过立即被驱逐的侥幸,又对那“持诵千遍”、“观心”的惩罚感到茫然与抵触,但此刻也不敢再多言。

处理完内部叛逆,妙光王佛这才将目光,投向寺墙之外。

墙下,其其格一直紧张地关注着墙内的动静,此刻见内部似乎暂告一段落,又触及妙光王佛投来的目光,再也忍不住,抱着孩子跪伏下去,以头抢地,泣不成声:“活佛!尊者!求求您,救救我的巴特尔!他烧得厉害,再说胡话了!求您给点药,或者让懂医术的看看!我们愿做牛做马报答!求求您了!”

孩子的父亲巴图也跪在一旁,不停地用生硬的汉语哀求。黑塔、鹞子等人也露出希冀之色,格日勒老者叹息摇头。鬼爪和白姑,则依旧沉默,只是白姑的目光,似乎更多地在妙光王佛身上停留。

妙光王佛并未立刻答应,而是对净心道:“净心,你略通医理,可能判断墙下孩童病情?”

净心合十道:“回老师,弟子仅粗识草药,未曾亲见病患,不敢妄断。然听其母所言,高热昏迷,谵语,于缺医少药、风沙侵袭、惊恐交加之下,恐是外邪内侵,甚为危急。”

妙光王佛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扫过墙下七人,缓缓道:“稚子无辜,病重垂危,见死不救,非慈悲之道。然,你等七人,来历不明,心性未显,此前更有趁隙作乱之徒。若允一人入内,规矩何存?安危何保?”

他的话,道出了两难处境。救孩子,合情;但因此破坏既定规矩、引入不确定风险,则可能因小失大。

墙下黑塔急道:“尊者明鉴!我们绝无歹意!这孩子是巴图和其其格的独苗,老实牧民,我们……我们也是被魔物追得走投无路!只要您救孩子,我们愿意守任何规矩!我黑塔对天发誓,若有异心,天打雷劈!” 他虽曾是沙匪,此刻为了求生,言辞倒也恳切。

鹞子也连忙附和。巴图夫妇更是哭求不止。

妙光王佛沉吟片刻,道:“也罢。吾有三条,若你等愿守,可容孩童与其母暂且入内医治。其一,只容病童与其母二人入内,于指定隔离屋舍暂住,由净心诊治看顾,不得随意走动,不得与寺内他人接触。其二,孩童治病所需饮食药物,皆从你等七人日后劳作贡献中扣除,若孩童病愈,其母需留寺内劳作相抵。其三,墙外剩余五人,需立下誓言,遵从此处规矩,不得再生事端,日后是去是留,再论。可能做到?”

这三条,既给了孩子生机,又严格限制了入内人员,明确了代价与责任,更将墙外五人也纳入规矩约束之下,可谓思虑周全。

巴图夫妇哪有不依,连连磕头答应。黑塔与鹞子对视一眼,也咬牙应下。格日勒老者默默点头。鬼爪和白姑,迟疑了一下,也在众人注视下,嘶哑地应了声“可”。

“既如此,净尘,于东侧废弃柴房清理一间,暂作隔离居所。净心,你携简单药物与清水前去,先为孩童诊治。断手,你带人于柴房外看守,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妙光王佛一一吩咐。

“是!”三人领命,立刻行动起来。

很快,一段绳索垂下,其其格紧紧抱着昏迷的巴特尔,在净尘的指点下,用简陋的吊篮被缓缓拉上墙头,然后迅速被净心和两名妇人引向清理出的柴房。墙下,巴图眼巴巴望着,黑塔等人也松了口气,但眼中警惕未消。

一场内外的危机,在妙光王佛看似平和却蕴含智慧与决断的处理下,暂时被导入了秩序的轨道。叛逆者受惩囚禁,稚子得救隔离,墙外众人被纳入规矩之下等待观察。没有激烈的神通对决,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只有对人心细微的洞察、对规则分寸的把握、以及对慈悲与智慧的平衡运用。

当净心在柴房内为巴特尔擦拭降温、喂服草药,当岩生和乌嘎被押入一间单独清理出的、有守卫看守的石屋,当墙下黑塔等人被重新安排了固定的休息区域并被告知明日需开始参与指定的劳役(清理更远处的废墟)时,天色已然彻底暗了下来。

精舍前的晚课,在净心的主持下照常进行。经历了白日的惊心动魄与复杂抉择,众人的持诵声,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重,也多了几分思索。阿木望着精舍前那摇曳的篝火,又望向夜色中老师静坐的石台方向,心中对“法”与“规矩”、“慈悲”与“智慧”的理解,似乎又深了一层。断手依旧警惕地巡视着,但眉宇间对老师的信服,似乎更加坚定。老葛默默持诵,心中满是感恩。

而在那间新设的隔离石屋内,岩生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持诵声,看着从小窗透入的冰冷月光,脸上疯狂褪去后,只剩下深深的迷茫与疲惫。乌嘎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那“每日持诵千遍”的要求,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了他们心上。

柴房内,巴特尔在母亲的怀抱和净心的照料下,呼吸渐渐平稳,高热稍退。其其格握着儿子瘦弱的手,望着油灯下净心温和宁静的侧脸,泪水再次滑落,这次却是感激的泪水。

墙根下,黑塔和鹞子靠在一起,低声商议着明日劳役和日后打算。格日勒老者独自望着星空,不知在想什么。鬼爪与白姑,依旧远离众人,坐在最边缘的阴影里。鬼爪的乌黑指甲,无意识地在沙地上划动着一个复杂的、仿佛某种残缺符文的图案,而白姑,则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黑莲寺深处,那怨煞之气已明显淡薄了许多的后寺方向,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妙光王佛独立于石台,白衣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双目微阖,神识却笼罩四方。前寺的诵经声、柴房的低语、石屋内的沉默、墙根下的私语、以及后寺深处那被初步净化的土地下,地脉灵光缓慢而顽强的脉动……一切尽在感知之中。

涤荡污秽,非止于有形的废墟与魔物。人心的偏执、贪婪、恐惧、迷茫,是另一重需要以更大耐心、智慧与愿力去净化的“尘垢”。今日之事,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冲刷出了暗藏的淤泥,也检验了初生幼苗的根基。

雨过未必天晴,但至少,道路在泥泞中显现,方向在混乱后明晰。

他缓缓睁开眼,望向东方。那里,是流沙更深处,是西牛贺洲更广阔的天地,也是更多未知的挑战与缘法所在。

但此刻,他只需守好眼前这方初辟的净土,让其中的光,一点点驱散黑暗,让其中的苗,一寸寸扎下根去。

夜还长,路还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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