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年的正月,是在一种极度压抑的静谧中度过的。没有往年的锣鼓喧天,没有走亲访友的喧嚣,甚至连孩童的嬉闹声都稀少了许多。真定城如同一头蛰伏的凶兽,在冰雪覆盖下,屏息凝神,唯有城头那比平日多了一倍的守军,以及日夜不停巡弋而过的骑兵小队,无声地昭示着这座城池正处于前所未有的临战状态。
李胤站在北城楼的垛口后,任凭凛冽的寒风如刀割面。他身上厚重的玄色大氅落满了雪屑,目光却穿透茫茫雪幕,投向南方钜鹿的方向。那里,是风暴的中心,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两个月,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主公,天寒,还是回府吧。”赵云不知何时来到身侧,轻声劝道。他同样甲胄在身,白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与这雪景几乎融为一体。
李胤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道:“子龙,你看这雪,覆盖四野,看似洁白无瑕,其下却不知埋藏着多少暗流涌动,多少蠢蠢欲动的杀机。张角此刻,想必也在某个地方,看着这场雪吧。”
赵云沉默片刻,道:“雪能掩盖踪迹,亦能暴露行藏。我军斥候近日活动频繁,虽冒风雪,亦不敢有片刻懈怠。张角若想借此雪隐蔽调动,怕也难以如愿。”
“但愿如此。”李胤叹了口气,“元皓先生的檄文,效果如何?”
赵云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据各方反馈,冀北震动。安平国、中山国部分豪强已开始加固坞堡,囤积粮草。巨鹿郡邻近我县的几个大姓,甚至暗中遣人来询,若乱起,能否托庇于我真定。元皓先生此举,虽未能阻止黄巾,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撕裂了张角可能营造的‘民心所向’之假象,使我真定并非独木支撑。”
正说话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两人回头,只见张合顶风冒雪,快步登上城楼,脸色比这天气还要阴沉几分。
“主公!子龙!”张合抱拳,语气急促,“刚接到并州方向文远将军传回的第一份密报!”
李胤精神一振:“快讲!”
“文远将军已安全抵达太原郡,并设法联络上了旧友,太原郡尉王晨。王晨初时对太平道之乱不以为然,认为不过是疥癣之疾。但文远将军出示主公手书与元皓先生檄文,并详述我等所获情报后,王晨态度大变,承诺会立即整饬军备,加强太原南部,尤其是井陉关方向的防务,并愿与我真定互通声气。”张合语速极快,“此外,文远将军已亲自探查了井陉关及周边路径,绘制了详细地图,不日将派人送回。他在信中特别提到,并州北部亦有小股太平道活动,但规模不大,王晨足以应付。他下一步将前往上党郡,继续联络旧部,勘察壶关等地。”
“好!文远不负所托!”李胤眼中闪过喜色,“并州若能稳住,我军侧翼便多了一分保障。儁乂,传令给文远,让他一切小心,情报优先,不必急于求成。”
“诺!”张合领命,却又话锋一转,语气更为凝重,“主公,还有一事,并非好消息。我派往邺城的细作,冒死传回消息,称大将军何进府中,近日确有异动。有身份不明的方士频繁出入,虽极力掩饰,但其所着鞋履上沾染的泥土,经辨认,与钜鹿地区特有的红壤极为相似!而且,细作隐约听闻,何进近侍曾私下议论,言及‘黄天当立’之类谶语,似乎……并非全然不信!”
李胤与赵云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寒意。之前张合提及可能有朝中之人,还只是猜测,如今这消息,几乎将矛头直指当今国舅、手握天下兵马大权的大将军何进!若连他都与太平道有所牵连,或者只是被其蛊惑,那朝廷的应对,将变得极其不可预测,甚至可能从内部瓦解!
“消息……可靠吗?”李胤声音低沉。
“细作以性命担保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但更深层的证据,无法获取。”张合摇头。
“足够了。”李胤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事关系重大,暂不外传,仅限于我、公与、元皓及你四人知晓。继续严密监视何进府邸动向,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明白!”张合重重点头,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楼梯口。
赵云看着李胤紧锁的眉头,沉声道:“大哥,若何进果真……那我等即便守住真定,乃至平定冀州黄巾,前路亦将荆棘遍布。”
李胤默然良久,方才缓缓道:“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然我等能做的,便是先守住脚下这方寸之地,练强手中之兵。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方能在这乱世洪流中,拥有抉择的资格,而非随波逐流,任人宰割!走吧,子龙,去军师府,该与元皓、公与他们,好好议一议这‘砺剑’之事了。”
军师府内,炭火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田丰、沮授眉宇间的深沉忧色。张合带回的关于何进的消息,让这两位智谋之士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若何进果真昏聩至此,或被妖道所惑,则洛阳危矣,天下勤王之师,恐将陷入各自为战,甚至互相猜忌的境地。”田丰语气沉重,“我等先前檄文,所能争取的,恐怕也仅限于地方豪强与有识之官吏了。”
沮授则更关注军事层面:“主公,邺城之事,暂且无法左右。当务之急,仍是真定防务与突击拔点之策。授与儁乂将军连日推演,已初步选定三处目标。”他走到地图前,指向几个被朱笔圈出的位置。
“其一,位于真定东南一百二十里处黑风岭,此地乃太平道一处重要物资中转站,囤积有大量粮草,守军约三百,多为普通信徒,战力不强,但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其二,位于真定以南八十里滹沱河畔的废弃渡口,太平道在此秘密训练水鬼,并藏有船只,意图不明,守军约两百,精通水性。其三,位于真定西南百余里,靠近常山国治所元氏县的一处山庄,此地实为太平道一方渠帅的秘密驻跸之地,驻有约五百精锐道徒,且可能与元氏县内某些官吏有所勾结。”
沮授分析道:“黑风岭粮草,夺之可资我军,亦可断敌补给。废弃渡口之水鬼,威胁我滹沱河防线,必须拔除。而那处山庄,若能攻破,擒杀渠帅,则可极大震慑常山国内太平道势力,甚至可能拷问出更多机密。然,此三处,距离不等,守备力量不同,需分兵击之,且务必速战速决,一击即走,绝不可恋战,否则一旦被拖住,周边黄巾闻讯来援,我军危矣。”
李胤凝视地图,沉吟不语。厅内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四射:“打!而且要同时打!”
“同时?”张飞一听有仗打,立刻来了精神,“大哥,你说怎么打?俺老张愿打头阵!”
关羽抚须道:“大哥,分兵三路,同时出击,是否太过行险?我军兵力虽经扩充,亦不过六千之众,还需留守真定大部,能动用之机动兵力有限。”
“正是要行险!”李胤断然道,“张角举事在即,必以为我等只会固守待援。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主动出击,三路齐发,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要让他知道,我真定,非是待宰羔羊,而是会噬人的猛虎!此举,既可实战锤炼新军,夺其资储,斩其爪牙,更能提振我军心士气,震慑周边宵小,让那些还在摇摆的势力看清楚,谁才值得依靠!”
他目光扫过众将:“云长听令!”
“羽在!”
“着你率八百精锐,突袭黑风岭!你为人沉稳,善用地形,此战关键在于一个‘快’字,焚其粮草,若有余力,可携部分轻便物资返回,不可贪功恋战!”
“羽,领命!”关羽抱拳,丹凤眼中寒光一闪。
“翼德听令!”
“俺在!”张飞摩拳擦掌。
“着你率五百悍卒,直扑滹沱河废弃渡口!务必全歼其水鬼,焚毁所有船只!此战要猛、要狠,不留后患!”
“哈哈!大哥放心,定叫那些水鬼变成真水鬼!”张飞咧嘴大笑,声震屋瓦。
“子龙听令!”
“云在!”
“西南山庄,事关重大,敌方亦有精锐。着你率一千精兵,包括你本部骑兵,务求将此据点连根拔起,擒杀渠帅!若事不可为,亦要将其重创!此战最为关键,子龙,拜托了!”
赵云神色肃然,抱拳躬身:“云,必竭尽全力,不负主公重托!”
李胤又看向张合:“儁乂,你麾下斥候,需全力配合三路行动,提供最新敌情、路径指引,并负责清扫战场外围,预警可能之援敌。”
“诺!”张合慨然应命。
“元皓先生坐镇真定,统筹后勤,协调各方。公与先生随我居中策应,随时应对突发状况。”李胤最后下令,“各部回去准备,明日拂晓,饱餐战饭,依令出击!此战,乃我真定砺剑之首战,许胜不许败!”
“诺!”众将齐声怒吼,杀气盈厅。
次日拂晓,雪稍停。三支利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真定大营,如同三头扑向猎物的恶狼,没入尚未完全明亮的旷野之中。
真定城头,李胤、沮授、田丰并肩而立,望着大军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寒风依旧,吹动着他们的衣袂。砺剑已毕,只待那场注定要染红甲子年春天的腥风血雨,正式来临。
而真定的剑,已然出鞘,寒光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