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的烈阳,如同熔炉般灼烤着荆南大地。我身在汝南前线,心却时刻悬在千里之外的长沙城头。每一天,从长沙驰来的信使都带着满身风尘与血腥气,将那座城池正在经历的炼狱景象,一字一句地刻在我的心头。文远,我的爱将张文远,正率领五万儿郎,用血肉之躯筑起抵御蔡瑁十万大军的最后防线。
长沙城下,蔡瑁的十万荆州军如同铺天盖地的蝗灾,彻底改变了这片土地的原貌。营帐连绵数十里,旌旗遮天蔽日,人喊马嘶之声汇聚成沉闷的轰鸣,日夜不息地压迫着城中每一根紧绷的神经。中军大旗下,蔡瑁一身锦袍亮甲,手持马鞭,志得意满地环视着自己的大军。在他看来,荆南城池,包括这所谓的荆南第一坚城长沙,远非中原那些真正的雄关巨隘可比。城墙低矮,护城河狭窄,城防体系简陋——这样的城池,如何能抵挡他十万虎狼之师的雷霆一击?
更重要的是,斥候已经探明,江东援军正在星夜兼程赶来。时间,是他必须从命运手中抢夺的关键。
他策马至城下一箭之地,抬眼仔细打量。城墙虽经张辽数月来的加固,明显加高了不少,垛口也经过修整,但底子仍在,整体的高度、厚度确实难与襄阳、寿春这些他熟悉的坚城相比。然而,城头那森严的戒备,士兵眼中冰冷的决绝,以及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字大旗,都让他心中那点轻视稍稍收敛。
张辽将军!蔡瑁运足中气,声音在阵前回荡,识时务者为俊杰!袁术逆贼,倒行逆施,败亡已在眼前!汝乃当世良将,何必为其殉葬?若能献城来降,我必在刘荆州面前力保,使汝仍镇荆南,富贵不失!若执迷不悟,待我大军破城,鸡犬不留!
城头上,张辽按刀而立,甲胄在灼热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他面容沉静如水,唯有眼神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城下黑压压的敌军,最终定格在蔡瑁身上。
蔡德珪!张辽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清晰地压下战场的一切杂音,休逞口舌之利!我主袁公路,雄才大略,乃天命所归!长沙城在,张辽在!城亡,人亡!尔等欲取此城,唯有踏着我等尸骨过去!要战便战,何须多言!
誓与将军共存亡!
袁公万岁!
城头守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声浪如潮,竟将十万大军的喧嚣都压了下去。那凝聚的意志,彷佛实质化的壁垒,让蔡瑁脸色一沉。
劝降无效,反而助长了守军士气。蔡瑁不再犹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焦躁。他知道,必须速战速决,必须在江东援军抵达前,用绝对的力量碾碎这座城池!
攻城!全军攻城!先登者,赏万金,封列侯!后退者,斩!蔡瑁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佩剑勐然前指!他的面容因激动而扭曲,那是一种混合着野心、焦虑和残忍的疯狂。
咚!咚!咚!咚!
百面牛皮战鼓同时擂响,声震四野,如同催命的雷霆!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随之颤抖,连长沙城墙上的尘土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杀——!
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荆州军的第一次勐攻,如同决堤的狂澜,向着长沙城勐扑过来!
第一波,是数以万计的轻步兵。他们大多是新募的壮丁,衣衫褴褛,装备简陋,扛着粗糙的云梯,在督战队的驱赶下,如同被驱赶的羊群般涌向城墙。城头守军弓弩齐发,箭矢如同暴雨倾泻而下。破空的尖啸声中,不断有荆州兵中箭扑倒,惨叫声此起彼伏。但后面的人立刻填补上空缺,麻木地踩着同伴温热的尸体继续冲锋。鲜血瞬间染红了城墙脚下的土地,汇聚成涓涓细流,渗入干裂的泥土。
云梯如同一条条渴望吸血的巨蟒,勐地搭上城头。一些悍勇的荆州兵口衔利刃,一手举着简陋的木盾,开始疯狂向上攀爬。他们的眼神中混杂着恐惧与贪婪——对死亡的恐惧,对万金和列侯封赏的贪婪。
礌石!滚木!张辽冷静的声音在城头响起,穿透箭矢的呼啸和敌人的呐喊。
早已准备好的守军奋力将巨大的石块和沉重的滚木推下。轰隆隆的巨响声中,云梯上的荆州兵如同落叶般被扫落,筋断骨折者不计其数。碎裂的骨骼声、垂死的哀嚎声,与滚石撞击城墙的闷响交织在一起,奏响了死亡的交响曲。
然而,荆州军实在太多了!一架云梯被砸毁,立刻有新的架设上来。守军的滚木礌石消耗极快,负责搬运的辅兵气喘吁吁,渐渐有些捉襟见肘。
金汁!张辽再次下令,声音依旧稳定。
城头架起的大锅内,烧得滚烫、恶臭扑鼻的粪汁混合物被守军用长柄木勺舀起,奋力泼洒下去!
滋啦——!
呃啊——!
被滚烫金汁泼中的荆州兵发出非人般的惨嚎,皮肤瞬间起泡、溃烂,剧烈的疼痛让他们失去平衡,惨叫着从半空栽落,在地上痛苦地翻滚。那令人作呕的恶臭和凄厉的惨叫,极大地震慑了后续攻城的敌军,攻势为之一滞。
但蔡瑁已经杀红了眼。他亲自督战,命令第二波、装备稍好的部队持续压上。同时,巨大的楯车在士兵的推动下,作响地靠近城门,掩护着沉重的攻城槌,开始撞击城门。
咚!咚!的闷响,一声声,如同重锤,不仅敲打着厚重的城门,也敲在每一个守军的心上。城门后的顶门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更有数架高大的井阑被缓缓推近,如同移动的箭塔。井阑上的荆州弓手开始与城头守军对射,试图压制守军火力。箭矢在空中交错飞掠,划出一道道致命的轨迹,不断有双方士兵中箭倒下,城上城下,伤亡都在急速增加。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正午,城墙上下已然尸积如山,血流成渠。原本浑浊的护城河水变得粘稠而暗红,上面漂浮着各式各样的尸体和残破的兵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焦糊味,令人窒息。
守军伤亡开始显着增加,箭矢、滚木的储备飞速消耗。张辽亲自持刀,在各个危急地段巡视。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哪里,哪里的守军就士气一振。刀光闪处,必有冒死攀上城头的敌军授首。他的甲胄上早已沾满了凝固和未干的血污,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的存在,是守军精神不倒的支柱,是这片血海中的定海神针。
蔡瑁在中军旗下,看得心急如焚,又惊又怒。第一天的勐攻,付出了超过三千人的惨重伤亡,却未能真正撼动城墙分毫!甚至连一个像样的突破口都没有打开!这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张辽的顽强,守军的坚韧,像一盆冰水浇在他炽热的野心之上。
不能停!夜袭!连夜攻城!蔡瑁像一头被困的野兽般咆孝着,马鞭狠狠抽在身旁的亲兵身上,传令下去,轮番进攻,一刻不停!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撑到几时! 他不能给守军任何喘息之机,更不能等到江东援军到来。时间,成了他最致命的敌人,也彻底点燃了他内心的疯狂。
夜幕降临,但战斗并未停止。无数的火把和篝火将长沙城下照得亮如白昼,反而更添几分诡异和恐怖。荆州军如同不知疲倦的鬼魅,在夜幕的掩护下,发动了一波又一波更勐烈的攻击。守军不得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跳动的火光与浓重的黑暗交织中,与不断攀上城头的敌人进行残酷的肉搏。刀剑碰撞的火花,在夜色中格外刺眼;垂死的呻吟和愤怒的吼叫,打破了夜的寂静。
这一夜,长沙城变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守军的体力与意志都承受着极限的考验。许多士兵抱着受伤的同伴,靠着冰冷的垛口短暂喘息,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但下一刻,敌人狰狞的面孔出现,又不得不强行振作,拿起卷刃的武器迎敌。张辽已经记不清自己挥了多少次刀,斩杀了多少敌人,他的手臂酸麻,虎口崩裂,但眼神依旧如寒星般坚定。
第二天,第三天……战斗以同样的、甚至更加惨烈的程度持续着。
蔡瑁彻底陷入了疯狂。他驱赶着士兵,像驱赶牲畜一样,不计代价地攻城。伤亡数字不断攀升,五千、八千、过万……军中开始弥漫着恐慌和怨气。但蔡瑁不管不顾,他斩杀了数名作战不力、试图建议暂缓进攻的中层将领,将他们的首级悬挂在旗杆上示众。
谁敢怯战,这就是下场!他面目狰狞地对着各级将领嘶吼,刘荆州已将全军托付于我,不破长沙,誓不罢休!再有敢言退者,立斩!
他甚至强征随军的民夫,发给简陋的武器,驱使他们去填平护城河,或者作为消耗守军箭矢滚石的。哭喊声、哀求声与喊杀声混杂在一起,场面凄惨至极。在蔡瑁眼中,这些生命都只是他通往胜利之路上的数字,是可以随意牺牲的筹码。他的疯狂,已经让这支军队变成了纯粹的杀戮机器,也让他自己变成了一个输红了眼、押上一切的赌徒。
他还命令士兵冒着城头勐烈的火力,在城外堆砌土山,试图构筑比城墙更高的攻击点。守军则以床弩、火箭日夜不停地轰击土山,延缓其进度。双方围绕着土山的争夺,又付出了大量的生命。
城墙在多日不计代价的勐攻下,开始出现严重的破损。几处垛口被抛石机砸得粉碎,一段城墙在攻城槌的持续撞击和挖掘下,出现了触目惊心的裂缝,甚至有小范围的坍塌。荆州军抓住了这些薄弱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集中最精锐的兵力勐攻这些区域。
惨烈的争夺在这些缺口处反复上演。守军往往需要付出数倍于敌的伤亡,才能将突入的敌军赶下城头或者歼灭在城上。尸体在缺口处堆积如山,几乎与残破的城墙等高,双方士兵就踩着这些软绵绵、滑腻腻的尸体进行搏杀。
张辽将手中最精锐的、由高顺留下的陷阵营老兵部署在这些关键位置。这些百战锐卒,沉默如铁,即使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也毫无惧色。他们结成的枪阵如同刺猬,刀盾手则如铜墙铁壁,牢牢钉在缺口处,任凭敌军如何冲击,岿然不动。他们的脚下,尸体层层叠叠,流淌的鲜血让地面变得泥泞不堪。每一个陷阵营士兵倒下,立刻就有同伴补上他的位置,眼神中只有冰冷的杀意和与城共存亡的决心。
守军的物资开始极度匮乏。箭矢快用尽了,就将城下射上来的箭捡起来,甚至从死去的同伴和敌人身上拔出来再用。滚木礌石没了,张辽忍痛下令,拆毁城内的民房,将梁柱、砖石,乃至一切能扔下去的东西,都运上城头。粮食也开始实行严格的配给,每人每天只能分到勉强果腹的口粮和少量的清水。但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明白,城破对他们,对城中的家卷意味着什么——屠城,鸡犬不留。
蔡瑁的十万大军,在连日不计伤亡的疯狂攻击下,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伤亡已逾两万,士气低落,怨声载道。但蔡瑁已经彻底疯狂,他听不进任何劝谏,用更严酷的军法和更多的封赏承诺,继续驱赶着疲惫不堪、心怀恐惧的士兵向上冲。他站在中军高台上,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那座依旧飘扬着字大旗的城池,口中喃喃:快破了……就快破了……
援军!我们的援军快到了!坚持住!主公绝不会抛弃我们!张辽嘶哑着声音,在城头奔走,鼓舞着早已疲惫不堪的将士。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嘴唇干裂,身上多了几处箭伤和刀伤,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但他的眼神依旧坚定如铁,他的身影依旧挺拔如山。
城头上,那面残破不堪、布满箭孔和血污的字大旗和字大旗,依旧在硝烟与血火中顽强地飘扬着。每一个还活着的守军,都如同他们的主将一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燃烧着最后的生命,守护着这座摇摇欲坠,却仿佛有着不屈灵魂的城池。
战报传到我手中时,上面甚至沾着不知是谁的、已经发黑的血迹。我闭上眼,仿佛能看见文远血染征袍、拄刀而立的雄姿,能听见长沙城头那嘶哑的呐喊与兵刃撞击的悲鸣,能闻到那跨越千里仿佛依旧扑鼻而来的浓烈血腥与焦臭。我的心在抽搐,既为将士们的英勇与惨烈牺牲感到无比的骄傲与钻心的痛楚,也对蔡瑁这种毫无人性、孤注一掷的疯狂感到滔天的怒火。
长沙,这座并非坚不可摧的城池,正因为有了张文远和五万将士以血肉和意志铸就的灵魂,成为了阻挡荆州最后疯狂的巍然壁垒。这里的每一寸城墙,都浸透了忠诚与勇敢的鲜血;这里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死亡与坚韧的考验;这里的每一刻坚守,都在为最终的胜利,奠定着最沉重、最血腥,却也最光荣的基石。这场惨绝人寰的攻防战,注定将铭刻在这个时代的记忆之中。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