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娇娇的离去,仿佛带走了亚人小镇最后一丝外界的喧嚣与色彩。海族华美的仪仗消失在灰暗地平线的那一刻,整个小镇似乎都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沉寂,只剩下风穿过简陋屋舍的呜咽声,以及远方战线隐隐传来的、永不停歇的雷鸣般的轰鸣。
杨随风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记录物资消耗和据点伤亡的卷轴,墨迹未干,但他目光游离,最终定格在窗台上那个朴素的木盒上。那里,几颗人鱼之泪在从窗户缝隙透进的微光下,泛着内敛而忧伤的虹彩。
“艾莉,”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你说…她回到海里,还会记得这里吗?”
侍立在他身后的艾莉微微一愣,淡蓝色的脸庞上掠过一丝复杂。她与妹妹莉娜对视一眼,轻声回答:“主人,龙娇娇公主身份尊贵,肩负海族重任。有些记忆,或许…珍藏比时常翻阅更好。”
杨随风自嘲地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是啊,珍藏…说起来容易。”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那道分割天地的灰色界线,“阿虎他们走了多久了?”
“回主人,已经七天。”莉娜抢着回答,身后的鲨鱼尾轻轻摆动,“绯羽姐姐今早还收到了海狼蛇从‘碎石隘口’据点传回的讯息,说那边魔族活动频繁,他们可能需要多停留几天清剿。”
“七天…”杨随风喃喃道,那种沉闷的、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感觉再次袭来。战争像个无底洞,不断吞噬着生命和资源。三阶只是高级炮灰,五阶沦为冲锋陷阵的卒子,七阶才算摸到将领的门槛,八阶可为一军之胆,如今,连九阶强者都不得不频繁下场,以自身为基石,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防线。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不仅仅是因为龙娇娇离去后的空落,更因为这种困守一隅、面对残酷现实却深感无力的窒息感。他需要出去,需要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更需要去看看那两个一直在他背后,默默为他,也为这些亚人孩子撑起一片脆弱天空的女人。
“准备一下,”他转过身,语气坚定起来,“我们去狰狞峡谷。”
将小镇的事务细致地交代给绯羽时,这个粉色头发的飞鱼亚人少女显得异常郑重。她仰着头,海蓝色的瞳孔里映着杨随风的身影,翅膀因紧张而微微震颤。
“神明大人,您放心!”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只要绯羽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小镇有失!物资调配、据点联络、伤员安置…我都会处理好的!”
杨随风看着她稚嫩却坚毅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是伸手,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辛苦你了,绯羽。记住,遇到无法应对的危险,优先保全大家,等我回来。”
“嗯!”绯羽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近乎信仰的光芒。
带上艾莉和莉娜,杨随风踏上了一路向北的行程。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所有联军阵地:海族公主龙娇娇,于西部海岸线孤身迎战魔族大将、拥有多个头颅的恐怖缝合怪——奇美拉!激战持续一整日,弱水领域腐蚀万物,硬生生将那头近乎不死的巨兽重创,虽因奇美拉头颅未能同时斩断,且在其它魔将接应下最终遁走,未能竟全功,但被弱水侵蚀的奇美拉,短时间内已彻底失去战力!
消息传来,联军士气大振!一时间,魔族攻势受挫,前线压力骤减。
然而,对于藏匿在战场夹缝中的亚人而言,高阶强者战斗的余波不啻于天灾。无数躲藏点被狂暴的能量冲击波瞬间夷平,多少小心翼翼隐藏的身影被范围魔法的边缘轻轻擦过,便化为飞灰。幸存者们只能像受惊的土拨鼠,疯狂地向更深处挖掘,或者,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着传闻中相对安全的星落平原与狰狞峡谷逃亡。
行进途中,依靠莉娜愈发精妙的精灵隐匿魔法,三人巧妙地规避了一处处能量紊乱、危机四伏的交战区域。在一处遍布巨大霜木和风化巨石的阴影下,艾莉敏锐的感知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惊恐的妖力波动。
悄悄靠近,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兔耳亚人。为首的是个看起来年纪稍长的姐姐(大兔),她紧紧攥着一枚散发着微弱空间波动的隐匿印章(上面有清瞳独特的魔法刻痕),将两个明显更年幼的妹妹(二兔和小兔)护在身后,三人利用岩石和枯木的阴影,像受惊的小动物般,一点一点地向着北方蠕动。她们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原本洁白的皮毛沾满了尘土和干涸的血迹,实力都只有可怜的三阶。
看着她们惊恐万状、却又顽强求生的样子,杨随风心中一动,在莉娜魔法完美的掩护下,他恶作剧般地伸出手,轻轻捏了捏那只大兔因为极度紧张而竖得笔直、微微颤抖的长耳朵。
“呜——!”大兔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闪电击中,一声短促惊骇的呜咽刚要冲出喉咙,就被杨随风从身后及时捂住了嘴巴。
“别怕,是我们。”杨随风在她耳边低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然而,大兔似乎已经完全被恐惧吞噬,泪水瞬间决堤,滚烫地落在杨随风的手背上。她绝望地用手推搡着身边两个已经吓呆、如同石化般的妹妹,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看口型是“快跑!”,然后她自己闭上眼睛,长长的耳朵耷拉下来,一副引颈就戮、放弃抵抗的模样。
杨随风心里一酸,松开了手,转到她面前。“抬起头,看着我。”他声音放缓。
大兔颤抖着,泪眼婆娑地睁开一条缝,当杨随风那张被无数亚人铭记于心的面容清晰映入眼帘时,她先是极度愕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所有的恐惧、委屈、绝望、以及长途逃亡积累的疲惫,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哇——!!神明大人!是您!真的是您!!”她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杨随风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艾莉立刻展开一道柔和的精灵领域,将声音完全隔绝。
杨随风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没事了,没事了,安全了。”他一边安慰,一边示意艾莉查看另外两个小家伙的情况。
二兔和小兔也终于反应过来,围拢过来,抱着姐姐的手臂,也跟着抽噎起来。
好一番安抚,又挨个摸了摸她们冰凉柔软的耳朵,大兔激动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但依旧紧紧抓着杨随风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好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杨随风柔声问。
大兔吸了吸鼻子,断断续续地诉说:“我们…我们的‘幽影洞穴’据点…被魔族斥候和兽族巡逻队的战斗波及了…地动山摇…好多同伴…好多同伴直接被埋在了下面…”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小黑队长…他让我们四个先走,他断后…”
“小黑?”杨随风问。
“是…是一只很厉害的黑狼亚人,四阶巅峰了…”二兔小声补充,眼睛红红的,“他吼着让我们快跑…”
大兔接着道:“我们…我们没跑多远,就被几个魔族追上了…阿猫…阿猫为了引开它们,把隐匿印章塞给我,让我们三姐妹一定要…一定要逃到狰狞峡谷…他说…他说那里有兰琪大人庇护…有生机…” 说到阿猫,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们…我们听到后面传来好大的爆炸声…小黑队长…阿猫…他们…他们是不是…”
残酷的现实,以最血淋淋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杨随风沉默地将这三只瑟瑟发抖、相互依偎的兔耳娘轻轻揽住,感受着她们传递过来的冰冷与恐惧。统计表上的数字是冰冷的,但亲耳听到、亲眼看到这活生生的悲剧,那种冲击力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动容。
亚人的处境,远比他坐在小镇里想象的还要绝望千百倍。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愤怒在他胸腔里翻涌,但他能做什么?凭他这四阶的实力,又能改变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用力抱了抱她们:“好了,都过去了。现在,跟我走,我带你们去狰狞峡谷,去找兰琪。”
有了杨随风和两位精灵的庇护,接下来的路程虽然依旧需要小心谨慎,但安全系数大增。花费了足足半月时间,穿越了层层叠叠、气氛紧张的防线与危险区域,狰狞峡谷那如同被天神巨斧劈开般的险峻入口,终于巍然矗立在眼前。
在防线指挥部——一处依托山壁开凿出的、充满肃杀之气的石殿内,杨随风见到了兰琪。
她依旧穿着那套杨随风熟悉的六阶铠甲【固守】,只是此刻,这套铠甲早已不复往日光泽。胸腹间那个巨大的爪印凹陷触目惊心,周围遍布着蛛网般的裂纹,许多地方的附魔纹路已经黯淡甚至断裂,边缘处能看到粗糙的修补痕迹,整体散发着一种濒临极限的悲壮。一位强大的九阶战士,竟只能依靠一件即将彻底报废的六阶铠甲和自身坚不可摧的刚毅特性,在最前线与魔物搏杀!这景象让杨随风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你…你就穿这个?”杨随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兰琪转过身,看到是他,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但那光芒很快被她压下,化为一丝无奈的平静。“随风,你来了。”她走上前,很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指尖有些冰凉,却带着战士特有的粗糙与力量。“帝国资源紧张,高阶装备优先供应主力军团和陛下亲卫。我这‘听调不听宣’的,能领到定期补给已是不易,哪里还敢奢望新铠甲。”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杨随风张了张嘴,想说“我去黑金商会想想办法”,或者“我让苕华看看精灵族有没有合适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黑金商会的新负责人锱铢必较,精灵族的装备未必适合人族战士,而且,他囊中羞涩是事实,维持亚人小镇的巨大开销已经让他捉襟见肘,动辄数万甚至数十万金币的高阶装备,对他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而带着愧疚的嘱咐:“兰琪…照顾好自己。答应我,保命要紧,不要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跟魔物以命相搏了。”他抬起手,轻轻抚过她脸上那道已经淡去、却依旧存在的红痕,眼中满是心疼。
突破九阶后的兰琪,洗去了岁月的些许铅华,沉淀出一种成熟女性特有的风韵,宛如历经风霜洗礼的宝石,光华内敛,却更加动人心魄。战争压抑下的情感,在见到朝思暮想的人时,终于如冰雪消融,春水涌动。她没有用言语回应他的担忧,只是用那双重新燃起炽热光芒的眸子深深地看着他,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别在这里说这些…跟我来。”
她牵着他,走向后方她专属的、更为私密的营帐。
久别重逢,思念与担忧在瞬间引爆。战争的阴霾与重逢的喜悦激烈碰撞,化作帐内压抑不住的喘息与低吟。两人都有些失控,仿佛要将分离这段时间的所有牵挂与煎熬,都通过最原始的方式倾诉给对方。
艾莉与莉娜安静地守在帐外,如同两尊完美的雕塑。她们是精灵,拥有漫长的寿命,哪怕是因为亚人转化而来,只有两千年,也足以让她们用从容的心态去等待和守候。主人拥有生命女神的祝福,这一次转生虽只剩十五年,但谁敢说没有下一次?况且,精灵女王伊莱瑟莉尔殿下正在冲击神境,一旦成功,一位神只难道会没有办法解决寿命问题吗?在她们近乎永恒的时间尺度里,有的耐心。而兰琪与清瞳,是人族,即便突破十阶,寿命至多一百五十年,若是像已故的帝师司帅那般呕心沥血、预知天命,恐怕还会更短…她们更需要把握当下的每一刻温存。
在狰狞峡谷,杨随风整整停留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他不仅慰藉了兰琪的相思,也仔细视察了迁徙至此的亚人据点。
令他感到一丝宽慰的是,这里的亚人们,虽然面容带着颠沛流离后的憔悴与风霜,但眼神中已经没有了那种时刻会被碾碎的惊恐。在兰琪划定的、受到军队默许的特定区域内,他们甚至可以相对自由地活动,用粗糙的材料搭建起遮风避雨的屋舍,开垦出小块的土地,种植着顽强的作物,形成了一片在战火连天中堪称“世外桃源”的安静角落。
巡逻的人族士兵经过时,大多面无表情,或带着几分审视与冷漠,但至少不会无故上前驱赶、刁难或抓捕。在这里,亚人总算能稍微直起腰杆,站在久违的阳光下,不必时时刻刻担心来自背后的冷箭,不必永远像老鼠一样躲藏在阴暗潮湿的地底。
看着那些亚人孩子在不大的空地上追逐嬉戏,看着年长的亚人蹲在田埂边小心侍弄着秧苗,看着他们望向兰琪和他时眼中那份纯粹的感激与依赖,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杨随风心中疯狂滋生——
是否,该为亚人建立一个真正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国度?一个可以让他们安居乐业,不再担惊受怕,拥有尊严和未来的家园?
这个念头是如此诱人,如此炽热,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但下一秒,现实的冰水便当头浇下。国度?拿什么建?没有至少九阶的强者坐镇,没有足以让周边势力忌惮的武力,在当下这个弱肉强食、各族自身难保的混乱时代,提出建立亚人国度,无异于痴人说梦,甚至可能为亚人招致灭顶之灾。而他自己…他感受着体内那虽然特殊、但绝对算不上强大的四阶力量,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统治者,更没有运筹帷幄、开疆拓土的能力。
无奈,他只能将这个过于遥远、过于沉重的梦想,深深地、深深地压回心底。
在狰狞峡谷的亚人聚居区——人们开始称之为“峡谷小镇”——漫步时,每一位见到他的亚人,无论正在做什么,都会立刻停下,放下手中的工具或活计,向着他们心目中唯一的神明,致以最由衷的、混合着感激与崇敬的礼节。他们的眼神炽热而虔诚,仿佛他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小镇的中央,矗立着一尊用本地灰岩雕琢而成的雕像。那雕像没有面容,但每一个细节,从身形、姿态到衣袂的飘动感,都与杨随风别无二致。雕像前的地面被磨得光滑,每日都有亚人自发地前来,默默地摆放上野花或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食物,然后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
他们祈祷的声音很低,很轻,却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庞大的愿力,萦绕在雕像周围,也隐隐牵动着杨随风的心神:
“仁慈的神明大人,愿您早日登临神位,获得庇佑众生的伟力…”
“愿亚人一族,终能摆脱枷锁,像其他种族的孩子一样,正常地、有尊严地活在这片天空之下,沐浴阳光…”
站在无面的神像前,感受着那海潮般涌来的、纯粹而沉重的信仰,杨随风久久沉默。
前路漫漫,希望微茫如风中残烛。但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