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在红星四合院的青砖地上打着旋。刘海中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佝偻着背站在自家门口，望着中院那棵落尽了叶子的老槐树，喉咙里发出一阵浑浊的咳嗽声。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干部服，领口磨破了边，袖口打着补丁，却依旧扣得严严实实——这是他最后的体面。想当年，他在院里何等威风：开会时必须坐在正中间，说话要拍着桌子喊“我是领导”，就连分配冬储菜，都得让自家儿子先挑最大的白菜。那时他总琢磨着“晋升”，逢人便吹嘘自己认识“上面的人”，仿佛下一秒就要戴上红领章，住进带院子的小楼。
可如今，院里的人见了他，要么绕着走，要么就投来鄙夷的目光。前阵子街道办统计困难户，他厚着脸皮去申请，办事员翻着档案，冷笑一声：“刘大爷，您不记得啦？当年您为了争当‘积极分子’，把自家堂弟举报了，说他藏着旧地主的东西，结果人家被批斗了半年，最后查出来是您记错了。这困难补助，您觉得合适吗？”
刘海中当时脸就红了，张着嘴说不出话，灰溜溜地回了家。他不是不记得，只是那时满脑子都是“往上爬”，哪顾得上什么亲情？可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兢兢业业“表现”了一辈子，怎么就落得这般光景？
“爸，别站着了，风大。”三儿子刘光天端着碗稀粥从屋里出来，脸上带着不耐烦，“赶紧进来喝粥，凉了就没法喝了。”
这碗粥是用红薯面掺着野菜煮的，稀得能照见人影。自从他被厂里开除，家里就断了主要进项——当年他为了在车间主任面前“表忠心”，诬陷同事偷了公家的铁，结果被人查出是栽赃，不仅丢了工作，还落了个“破坏生产”的名声。大儿子刘光齐早就跟他划清界限，在外地安家后再也没回来过；二儿子刘光福嫌他丢人，跑去南方打工，几年没寄过一分钱，只剩三儿子刘光天，不情不愿地守着他。
刘海中接过粥碗，手抖得厉害，粥水洒了不少在衣服上。他盯着碗里的野菜，突然想起当年贾东旭还在时，他总借着“二大爷”的身份，去贾家蹭吃蹭喝，秦淮茹每次都得笑脸相迎，端出白面馒头给他。那时他还嫌馒头不够白，现在却连个像样的窝头都吃不上。
“光天，你说……我当年要是不当那个‘领导’，是不是就好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
刘光天翻了个白眼：“现在说这些有啥用？当初是谁逼着我去偷厂里的铜丝，说要送给‘上面’当‘见面礼’？要不是你，我能留着案底，找不到正经工作？”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刘海中心上。他确实干过这事，可当时他觉得，为了“前途”，牺牲儿子点“小事”算什么？可他没算到，那点铜丝根本没送出去，反而让儿子成了“失足青年”，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夜里，刘海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传来邻居家的笑声，是王建国带着儿子望夏回来，给院里的老人送新做的棉衣。他听见王建国说：“张大妈，这棉衣里填的是新棉花，暖和。李大爷，您腿脚不好，我让人给您修了修门槛，进出方便。”
刘海中攥紧了拳头，心里又妒又恨。他最看不起王建国，觉得这小子当年就是个没规矩的毛孩子，凭什么现在过得这么好？可转念一想，王建国从没害过谁，还总帮着院里人，不像他，为了往上爬，踩了多少人的肩膀？
几天后，刘海中去菜市场捡烂菜叶，碰见了以前的老同事老周。老周当年被他诬陷过，腿在批斗时被打断了，拄着双拐，却推着辆小车，卖自己编的竹筐，生意还不错。
“是老刘啊？”老周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来，拿着这个。”他递过来两个刚买的白面馒头，“别总捡烂菜叶子吃，对身体不好。”
刘海中看着那两个雪白的馒头，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他想不通，自己害过的人，居然会对他施以援手，而那些他曾经巴结过的“领导”，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躲都来不及。
“老周……我对不住你……”他哽咽着说。
老周摆摆手：“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人啊，这一辈子，别总想着往上爬，得踏踏实实做人。你看王建国，人家现在是大老板了，不还想着院里的人？你当年要是把心思用在正道上，也不至于……”
刘海中没听完，接过馒头就往家跑。他跑到家门口，看见刘光天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堆破布发呆。“光天，你看！”他举起手里的馒头，像个孩子一样兴奋。
刘光天抬头看见馒头，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哪来的？”
“老周给的。”刘海中把馒头塞给他一个，“快吃，还热乎着呢。”
父子俩坐在门槛上，就着冷风啃着馒头，谁也没说话。吃到一半，刘海中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他这辈子追求的“权力”“地位”，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反倒是他最看不起的“踏实”，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后来，刘海中很少再出门了，整天坐在屋里，对着墙上那张早已泛黄的“积极分子”奖状发呆。冬天来得特别早，第一场雪下的时候，刘光天发现父亲趴在桌上，再也没醒过来，手里还攥着那枚他戴了大半辈子的、锈迹斑斑的“先进工作者”奖章。
院里的人凑钱给他办了葬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下葬那天，王建国让助手送去了块墓碑，上面没刻什么“光辉事迹”，只写着“刘海中之墓，生卒年”。
立碑的时候，刘光天看着墓碑，突然说了句：“我爸这辈子，就活在自己的‘官迷’梦里了，醒过来的时候，啥都晚了。”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墓碑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个一辈子追名逐利，最终却落得孤苦伶仃的老人，唱一首迟来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