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有座青石桥,桥东住着一对老夫妇。男人姓陈,街坊都叫他陈伯;妻子姓林,人称林婶。两人同年,都是属兔的,成婚四十余载,从未红过脸。
镇上人都说,这对夫妻是月老亲手系的姻缘线,解不开的。年轻时陈伯在镇上供销社工作,林婶在纺织厂,每天清晨两人总是一同出门,陈伯的自行车后座永远留给林婶。傍晚时分,炊烟袅袅,又能看见陈伯推着自行车,林婶在旁边走着,手里拎着刚买的菜,有说有笑地回家。
岁月如流水,转眼两人都已年近六旬。陈伯退休后在自家院子种了些花草,林婶则迷上了麻将,每天下午准时到桥西的王奶奶家打上四圈。生活平淡如水,却自有滋味。
变故发生在三年前的立秋。
那天陈伯照常早起给花草浇水,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手中的水壶“哐当”掉在地上。林婶从厨房跑出来时,陈伯已经脸色煞白地靠在墙上。
医院检查结果是心肌梗塞,需要立即手术。手术前夜,陈伯握着林婶的手,半开玩笑地说:“老婆子,要是我这次过不去,你可别急着来找我。等我那边安顿好了,三年,三年后我来接你。咱们下辈子还做夫妻。”
林婶眼泪直流,拍着他的手骂:“胡说什么,你肯定能好起来。”
陈伯却异常认真:“我说真的,三年后的今天,要是你来陪我,咱们就还能在一起。你记着,要是到时候我来了,你就扔个卦,要是圣卦,就是我来接你了。”
“什么圣卦不圣卦的,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林婶嗔怪道,心里却莫名一颤。
所谓“圣卦”,是当地民间的一种占卜方式。用两块半月形的木片或竹片制成,一面平一面凸,扔出后若一平一凸即为“圣卦”,象征神明应允或事情顺利。
手术意外地成功,陈伯恢复得也不错。两人都以为那个“三年之约”不过是病中的胡话,渐渐不再提起。只是每逢初一十五,林婶供神时,偶尔会想起陈伯说这话时认真的眼神,心中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平静的日子又过了两年零十个月。
离三年之约只剩两个月时,陈伯的身体开始莫名其妙地衰弱。去医院检查,医生也说不出了所以然,只说年纪大了,器官自然老化。陈伯却似乎心中有数,开始悄悄整理自己的东西,把存折密码写在纸上,把林婶常吃的药分门别类放好,甚至还给几个老友打了电话,拜托他们日后多照顾林婶。
离约定还有三天时,陈伯已卧床不起。那个傍晚,夕阳把房间染成橙红色,陈伯突然精神起来,竟能自己坐起身。他握着林婶的手,又说起了三年前的话:
“老婆子,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三年,就三年。我先去那边安顿好,等你来。”
林婶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
陈伯摇摇头,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神情,像是期待,又像是解脱:“我不怕死,只怕留你一个人。但你放心,三年后的今天,我一定来接你。到时候你扔个卦,若是圣卦,就是我来接你了。”
“我不要你接!我要你好好活着!”林婶泪水涟涟。
陈伯只是微笑,那笑容里有一种林婶读不懂的深意。
第二天清晨,林婶醒来时,发现陈伯已经停止了呼吸。他脸上还带着昨晚那种奇异的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正在做一个美梦。
葬礼上,林婶异常平静,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静静地看着陈伯的遗像,眼神空洞。邻居们都说她是伤心过度,还没反应过来。只有王奶奶私下对人说:“林婶那眼神不对,不像是伤心,倒像是在等什么。”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没了陈伯,林婶的生活还在继续。她依旧每天下午去打麻将,依旧会在初一十五给祖先和陈伯供饭。只是细心的人会发现,她打麻将时常常走神,眼睛会不自觉地瞟向墙上的日历;供饭时,她会在陈伯的遗像前多站一会儿,嘴唇微动,像是在说什么。
三年之约,像一颗埋在地下的种子,悄悄生根发芽。
三年时间终于快到了。最后那个月,林婶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她翻出陈伯生前的衣物,一件件抚摸,有时会对着空气说话:“老头子,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会来接我吗?”
她既期待又恐惧。期待的是能与陈伯重逢,恐惧的是那个神秘的“接”究竟意味着什么。
约定之日终于到了。
这天是陈伯的三周年忌日。按照当地习俗,要准备丰盛的供饭。林婶起了个大早,去市场买了陈伯生前最爱吃的糖醋鱼、红烧肉和桂花糕。她精心准备了八道菜,整整齐齐摆在供桌上,又点上三炷香。
供桌正中是陈伯的遗像,照片里的他微笑着,眼睛似乎正看着林婶。
“老头子,吃饭了。”林婶轻声说,像陈伯还活着时一样。
屋内香烟袅袅,静得可怕。林婶站在供桌前,双手微微发抖。她从抽屉里取出那副陈伯生前常用的卦。那是两块乌黑的半月形竹片,被陈伯的手摩挲得光滑发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午时三刻,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刻,也是民间传说中阴阳交界最模糊的时刻。
林婶拿起卦,双手合十,将卦夹在掌心。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对着陈伯的遗像轻声说:
“老头子,三年时间已经到了。你说来接我的,怎么算啊?要是真的来接,就打个圣卦。”
她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说完这话,林婶眼睛依旧闭着,双手一扬,将卦往地上一扔。
“啪嗒”两声轻响。
卦落地了。
林婶没有睁眼看卦象。她整个人忽然僵住,眼睛猛地睁开,瞳孔放大,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她的嘴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然后,她仰天向后倒去,身体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桌上的香烟笔直上升,忽然打了个旋。陈伯遗像上的笑容,在袅袅青烟中显得格外深邃。
等邻居发现异常破门而入时,林婶已经没了呼吸。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嘴角甚至有一丝微笑,与三年前陈伯去世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人们手忙脚乱地准备后事,有人注意到了地上的卦。两片乌黑的竹片静静躺在地上,一平一凸,正是一个完美的圣卦。
消息很快传遍了小镇。有人说这是感人至深的爱情,生死不离;也有人窃窃私语,觉得这事透着诡异。只有几个老人摇头叹息:“这是生死契啊,定了就不能改的。”
林婶与陈伯合葬在一处。下葬那天,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见两只白蝴蝶从坟前升起,互相追逐着飞向远方。
但更离奇的事发生在一年后。
镇上有个不信邪的年轻人,在酒桌上嘲笑这个传说:“什么生死契,肯定是巧合。那老太太本来就有心脏病,一激动就发作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副卦,在一个深夜独自来到陈伯林婶的坟前。借着月光,他对着坟堆说:“陈伯林婶,得罪了,我就是想验证一下。要是真有灵,你们也给我打个圣卦瞧瞧?”
说完,他扔出卦片。
月光下,卦片落地,果然是一平一凸的圣卦。
年轻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跑回家,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他再也不敢提这事,甚至绕道不走坟地附近的路。
自那以后,关于“生死契”的传说越传越玄。有人说,在清明或忌日的深夜,能看到陈伯林婶并肩走在青石桥上,就像年轻时一样,有说有笑,然后慢慢消失在雾气中。
镇上老人则告诫年轻人:有些约定,活人不能跟死人做;有些话,说着说着就会成真。阴阳之间的界限,远比活人想象的要模糊。
而陈伯林婶的老屋,一直空着。偶尔有小孩说,透过窗户能看到一对老夫妻坐在里面吃饭,身影模糊,看不真切。但每当大人去看时,又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桌上那副乌黑的卦,静静等待着下一个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