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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碧云握着泛黄的民国地图,站在广陵路与蒋家桥饺面店的交叉口时,暮色正像浸了墨的湿绸,一点点裹紧这座千年古城。地图上用朱砂圈着的“螺丝结顶”,被老扬州人划掉,旁注着三个潦草的小字:无灯巷。

“姑娘,听句劝,别往那边去。”卖饺面的老汉王栓柱收拾着碗筷,竹筷碰撞的声响在渐暗的天色里格外清脆,他眼神瞟向巷子深处,皱纹堆起的脸上满是忌惮,“那地方邪性得很,天黑后连狗都绕着走,前几年有个探险的小伙子进去,第二天被人发现晕在巷尾,醒来后疯疯癫癫,说看到满巷子都是无头人,抓着他的脚踝喊‘替我’。”

温碧云指尖摩挲着地图上的朱砂印记,没应声。她是南京大学历史系研究生,专攻明清战乱史,这次来扬州,是为了寻找“扬州十日”被正史淹没的实物证据。导师临终前给她的牛皮笔记本里,记载着一段孤本史料:左卫街支巷“垒尸及顶”,屠城期间积尸逾万,巷中曾有位琴师柳清弦,每日抚琴骂贼,弦断之日,被清军枭首于巷口老槐树下,其琴声三日不绝,血渗入青砖,百年未褪,后人称“血琴砖”。

巷子口隐在两家商铺之间,像一道被黑暗咬开的裂缝,与旁边热气腾腾的饺面店形成诡异的割裂。温碧云打开强光手电,光柱刚探进去,就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只照到眼前半米的青砖墙。墙缝里渗出暗红的湿气,指尖触上去冰凉刺骨,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像陈放了百年的血痂被晨露泡开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迈入巷子。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突兀,像是踩在枯骨上的声音。巷子比想象中更窄,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两侧的青砖墙上爬满墨绿苔藓,偶尔能看到嵌在砖缝里的碎骨,被岁月磨得发白——有细小的指骨,也有断裂的肋骨,像是无数只手从墙里伸出来,又被强行按了回去。

“沙沙——沙沙——”

细微的声响从巷尾传来,不是风声,倒像是干燥的纸张在地面摩擦,又像是无数只虫豸在爬行。温碧云握紧手电,心跳骤然加快,她缓缓转动光柱,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巷子,雾气正从砖缝里钻出来,白蒙蒙的,瞬间漫到脚踝,带着刺骨的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手电突然闪烁了两下,光线骤暗。温碧云低头看,电量显示满格,可光柱却越来越弱,最后竟成了一团昏黄的光晕,照在地面上,能看到无数细碎的脚印——有的像孩童的赤脚,趾甲缝里嵌着暗红的泥;有的像某种四肢着地的生物留下的爪印,三趾带钩,密密麻麻,铺满了整条巷子,像是有无数东西刚从这里经过。

“咚——咚——”

远处传来钟鸣,是文昌阁的晚钟。钟声响到第三声时,巷子里的雾气突然变浓,瞬间漫到胸口,视线被压缩到不足一米。温碧云突然发现,手电的光晕里多了一道影子——一道细长的、没有头颅的影子,正贴在青砖墙上,缓缓移动,像是有人拖着空荡荡的脖颈在爬行,脖颈处渗出的暗红液体,在墙上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

她猛地抬头,墙上空无一物。可当她低头时,那道影子又出现了,还多了几道类似的轮廓,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像是无数没有头颅的人,正沿着墙根悄无声息地聚拢过来,影子重叠的地方,暗红的痕迹越来越浓,像是墙在流血。

“谁在那里?”温碧云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冰凉得几乎握不住手电。

没有回应,只有“沙沙”的声响越来越近,像是有无数东西在向她逼近,脚下的雾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触碰她的脚踝,冰凉滑腻,像是人的手指。她转身想跑,却发现身后的雾气已经浓得化不开,巷子口的方向彻底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更诡异的是,她的手机突然黑屏,无论怎么按电源键都没反应,手腕上的电子表也停了,指针死死指着凌晨三点——那个传说中阴阳交界、冤魂最活跃的时刻。

“呜呜——呜呜——”

哭声从雾气里钻出来,哀怨又凄厉,分不清是男是女,像是有无数人在同时哭泣,声音穿透耳膜,钻进她的脑子里,让她头晕目眩。温碧云捂住耳朵,可哭声却从指缝里钻进去,顺着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看到雾气里浮现出模糊的人影,穿着清代的青布长衫和襦裙,有的胸口插着断裂的刀,刀身还在滴着血;有的脖颈处血肉模糊,暗红色的血顺着衣襟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倒映出的人脸,全是扭曲的痛苦。

突然,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盖过了哭声。琴声呜咽,像是《广陵散》的残章,从巷尾飘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每一个音符都像冰锥,刺得人心脏发紧。温碧云愣住了,这琴声,和导师笔记本里记载的柳清弦的琴声描述,竟一模一样——“弦音凄绝,如泣如诉,闻者落泪,冤魂止步”。

她循着琴声往前走,雾气渐渐稀薄了些。巷尾有一座残破的宅院,朱漆大门早已腐朽,门板上布满裂纹,像是被无数只手抓挠过,深痕里嵌着暗红的粉末,像是干涸的血。门上挂着一盏褪色的纸灯笼,里面没有烛火,却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摇曳不定,照得门板上的抓痕像是在蠕动。琴声就是从宅院里传来的,断断续续,时而激昂如怒涛,时而低回如呜咽。

温碧云推开门,“吱呀”的门轴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像是某种古老生物的哀嚎,震得人耳膜发疼。院子里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草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微弱的红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凑近了看,露珠竟是暗红色的,像是凝固的血滴。院子中央有一口老井,井口爬满了青苔,井沿上刻着模糊的花纹,像是某种祭祀的符号,花纹的凹槽里,同样嵌着暗红的粉末。

井边坐着一个人影,背对着她,正坐在石凳上抚琴。那人穿着青色的长衫,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绾着,身形佝偻,看起来像个年逾古稀的老人,长衫的袖口和下摆,沾着与墙缝、草叶上同款的暗红粉末。

“请问您是?”温碧云轻声问,声音因恐惧而有些发颤。

那人停住了琴声,缓缓转过身。温碧云的呼吸瞬间停滞,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那人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的皮肤,像是被人用刀仔细刮去了眼耳口鼻,只剩下平整的面皮,在红光下泛着蜡质的光泽,脖颈处有一圈清晰的、深可见骨的伤痕,像是被利刃斩断后又强行缝合,皮肤的颜色深浅不一,触目惊心。

“你找柳清弦?”无脸人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像是棺材板被撬开时的味道。

温碧云吓得后退一步,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手电掉在地上,滚到井边,光柱照亮了井里的景象——井水漆黑如墨,水面上漂浮着无数张人脸,都是没有五官的,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像是一朵朵诡异的白色花朵,正朝着她的方向缓缓上浮,有的已经贴近井口,湿漉漉的皮肤擦过井沿,发出“嘶啦”的声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爬出来。

“他早就死了。”无脸人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她,长衫下摆扫过杂草,发出“沙沙”的声响,每走一步,地面的青石板就渗出一滴暗红的水,“被砍头的时候,头颅滚到了这口井里,鲜血染红了井水,浸透了井底的泥土,琴声是他的怨气变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巷子里回荡,从未停歇。”

温碧云想爬起来,却发现双腿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她看到无脸人的长衫下摆下,露出了一截白骨,那是小腿骨,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血迹和泥土,像是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无脸人的双手缓缓抬起,袖口滑落,露出的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抓痕,像是被无数只手撕扯过,有的抓痕还在渗着血珠。

“你是谁?”温碧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混合着脸上的冷汗,冰凉刺骨。

“我是守巷人。”无脸人停下脚步,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一股浓郁的腥甜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从扬州十日那天起,我就守在这里,看着清军把尸体一层一层垒到屋顶,看着血水流进砖缝,浸透青石板,看着那些冤魂被困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死亡时的痛苦。”

他抬手,指向巷子深处。温碧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雾气突然散开,无数人影在巷子里浮现——清军士兵举着明晃晃的钢刀,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砍向手无寸铁的百姓;怀抱婴儿的妇女在巷子里奔跑尖叫,却被一刀刺穿胸膛,婴儿从她怀里滚落,哭声戛然而止,小小的身体在青石板上被践踏;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却被士兵一脚踹倒,头颅滚落在青石板上,鲜血溅起三尺高,染红了旁边的砖墙。

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流进砖缝,积成了暗红色的水洼,雾气里的腥甜气味越来越浓,几乎让人窒息。温碧云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她想闭上眼睛,却发现眼皮像是被粘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在眼前重演,那些死去的人,有的甚至朝着她伸出手,嘴里喊着“救我”,声音凄厉无比。

“这些都是冤魂。”无脸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悲凉,“他们被困在这里,因为执念太深。柳清弦的执念是琴声,他想靠琴声唤醒世人,却没能等到那天;士兵的执念是杀戮,他们被战争扭曲了心智,死后仍在重复当年的暴行;百姓的执念是仇恨,他们恨清军的残忍,恨命运的不公,这份恨意支撑着他们的魂魄,在这巷子里徘徊了三百年。”

温碧云突然想起导师笔记本里的一句话:“垒尸及顶,怨气冲天,无灯无火,幽冥再现。”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条巷子装不上路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市政部门多次安装路灯,可新灯泡必在24小时内熄灭,要么钨丝断裂,要么直接爆裂,电工检测却查不出线路问题;为什么电子设备在这里会失灵,摩托车、电瓶车进来后全无法启动,只能推着走——这里的怨气太重,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幽冥场,隔绝了阳间的一切光亮和生机,任何带有“阳火”的东西,都会被怨气吞噬。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温碧云强忍着恐惧,问道。

无脸人“笑”了笑,虽然没有五官,温碧云却能感觉到他的笑意,那是一种悲凉到极致的释然。“因为你身上有柳清弦的东西。”他指向温碧云脖子上挂着的玉佩,“这是他当年随身携带的龙形玉佩,用和田玉雕琢而成,上面刻着《广陵散》的曲谱,是他的师门信物,后来被一位幸存者带走,传给了后代。三百年了,终于有人带着它回来了。”

温碧云愣住了,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佩。这是她奶奶留给她的,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奶奶临终前叮嘱她,无论何时都不能摘下,说这玉佩能护她平安,没想到竟和柳清弦有关。

“柳清弦的琴声,不是为了骂贼。”无脸人说,“他是在超度亡魂。当年屠城之后,巷子里怨气冲天,无数冤魂不得安息,日夜哀嚎,他便每日抚琴,想用琴声化解怨气,让亡魂早日投胎。可惜,他的琴声还没来得及感动天地,就被清军砍了头。他的魂魄留在了这里,日复一日地抚琴,希望能完成未竟的心愿。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怨气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重,因为每一个进入巷子的人,都会把恐惧带进来,恐惧滋养怨气,怨气又滋生恐惧,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突然,琴声变得急促起来,像是琴弦被人用力拉扯,发出尖锐的悲鸣,盖过了所有声响。无脸人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雾气再次弥漫开来,“不好,怨气要失控了!柳清弦的魂魄快撑不住了,这些冤魂被恐惧刺激,要冲出巷子,去阳间寻找替身!”

温碧云看到巷子里的人影变得狂暴起来,清军士兵的刀砍向了彼此,百姓的哭声变成了凄厉的尖叫,无数只手从雾气里伸出来,像是要抓住什么,有的手已经抓到了她的衣角,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发麻。整个巷子像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屠宰场,充满了血腥和绝望,青石板路上的暗红水洼开始冒泡,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钻出来。

“快,用你的玉佩!”无脸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几乎要被尖叫声淹没,“柳清弦的玉佩能安抚冤魂,上面的曲谱是钥匙,你是他的后人,只有你能弹奏出真正的《广陵散》,化解这里的怨气!”

温碧云摘下玉佩,紧紧握在手里。玉佩突然变得滚烫,像是在燃烧,烫得她手心发疼,却舍不得松开。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导师笔记本里记载的《广陵散》残谱,指尖无意识地跟着旋律轻点,嘴里轻声哼唱起来。

歌声刚起,巷子里的尖叫声突然停了。温碧云睁开眼,看到那些狂暴的人影渐渐平静下来,雾气里的腥甜气味也淡了些。玉佩的光芒越来越盛,照亮了整个院子,井里的人脸停止了上浮,开始缓缓下沉。

无脸人的身影变得清晰了些,他看着温碧云,声音带着一丝欣慰:“对,就是这个旋律!当年柳清弦就是用这个旋律,让冤魂暂时平静下来的。”

温碧云继续哼唱着,旋律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悠扬。巷子里的人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是被光芒融化,清军士兵的刀慢慢放下,百姓的脸上露出了解脱的神情。那些没有五官的人脸,在玉佩的光芒下,渐渐浮现出模糊的眉眼,带着一丝平和。

突然,井里传来一阵水花声。温碧云循声看去,只见一颗头颅从井水里浮了上来,那是一颗苍老的头颅,须发皆白,眉眼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正是柳清弦的头颅!头颅的脖颈处没有血迹,反而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与玉佩的光芒相互呼应。

“多谢你,后人。”柳清弦的声音传来,温和而有力,“三百年了,我终于能完成未竟的心愿。”

他的头颅缓缓升起,飞到温碧云面前,玉佩自动飞到他的脖颈处,与头颅融为一体。柳清弦的身体渐渐凝聚成形,穿着青色的长衫,手持一把古琴,正是巷尾抚琴的那个身影。他抬手拨动琴弦,《广陵散》的完整旋律在巷子里回荡,悠扬而悲壮,像是在诉说着三百年前的苦难,又像是在告别。

随着琴声,巷子里的冤魂纷纷化作一缕缕青烟,被琴声牵引着,朝着巷子口飘去,消失在夜色中。雾气渐渐散去,青石板路上的暗红水洼也干涸了,露出了原本的颜色。无脸人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他看着柳清弦,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柳先生,我守了三百年,终于可以放心了。”

柳清弦点了点头,琴声变得更加柔和。无脸人化作一缕青烟,与其他冤魂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温碧云看着眼前的一切,泪水再次掉了下来。她知道,三百年的恩怨,终于在这一刻了结了。柳清弦的琴声,不仅超度了冤魂,也化解了这座古城的伤痛。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温碧云走出了巷子。蒋家桥饺面店已经开门,王栓柱看到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姑娘,你居然从巷子里出来了?还安然无恙?”

温碧云笑了笑,看向巷子深处。巷子里的雾气已经彻底散去,青石板路上洒满了晨光,两侧的青砖墙上,苔藓依旧,却不再让人觉得阴森。巷尾的宅院门口,那盏褪色的纸灯笼,此刻竟点燃了烛火,散发着温暖的红光,像是在守护着这条巷子。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佩,玉佩已经变得冰凉,却依旧温润。她知道,柳清弦的魂魄已经离去,去了该去的地方,而这条巷子,终于恢复了平静。

温碧云没有立刻离开扬州,她在巷子里找到了“血琴砖”——一块暗红色的青砖,上面还能看到琴弦划过的痕迹。她把“血琴砖”交给了扬州博物馆,作为“扬州十日”的实物证据,让更多人知道三百年前的那段历史。

离开扬州的那天,温碧云再次来到螺丝结顶。巷子里已经有了行人,有的在散步,有的在聊天,一派祥和的景象。王栓柱告诉她,自从她从巷子里出来后,巷子就变了,路灯能正常亮了,电子设备也能用了,再也没有诡异的传闻。

温碧云抬头看向巷尾的宅院,纸灯笼的烛火依旧明亮。她知道,螺丝结顶的故事,已经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那些深埋在砖缝里的冤魂,那些刻在历史里的伤痛,都已经被琴声和光芒化解,留下的,是对和平的珍惜,和对历史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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